年关时节谁家杀猪是村里的一件大事。主人家先得跟屠户预约,还得请几个硬劳力帮忙。杀猪是手艺活,不是谁都能干的。村里的毛蛋,那时大概就二十出头,却是远近闻名的“刽子手”,双手沾满了猪的鲜血。他长得并不高大,一条腿还有点瘸。主人笑脸把他迎进屋,烟茶递上。二蛋手持长钩,腰间类似子弹袋的装置上,挂着薄厚利钝各不相同的几把刀。二蛋问,人都来了吗?来了。那咱咥活。
帮工往圈外一站,圈里的猪似乎就有了预感,慌乱地走来走去,低一声高一声地叫着。毛蛋手持长钩进入圈内,猪们更慌了,奔跑速度加快,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叫声也渐近凄厉。二蛋站在一角不动,瞅准主人家指定的那头,一杆过去,铁钩精确地挂住了那猪的下颔。帮工们一拥而上,揪耳提尾推臀,全力将惨叫的猪押赴刑场。
杀猪台是一张矮方桌。猪被合力抬上桌,脑袋搭在桌外。二蛋从腰间抽出最尖最长的一把刀,在皮围裙上来回篦两下,一手揪住猪的耳朵,一腿后撤,铆足劲儿,把刀从猪的颈下斜刺进去,似乎连刀把都要推入。一声尖厉的惨叫响起,胆小的女人多背过脸去。猪血如涌泉般哗哗而下,冒着热气和腥臊,流入主人家早已备好的脸盆。
一刀毙命,这是屠夫的看家本事。赶上二把刀的屠夫就很麻烦。挨刀而不死,猪就会疯狂挣扎,脑袋剧烈摇晃,把一腔热血洒得到处都是;力气大的甚至会挣脱人的按捺,从桌案上跳下来,红着脖子跟人拼命,那局面就不堪收拾。毛蛋这一刀,不但成全了猪,主人家还收了全血,猪的体内也没有淤血,肉会特别鲜亮干净。
这边猪一呜呼,女人们就把旁边大木槽里的沸水加满了。猪一生污浊,死后却会被彻底地洗一回澡。其实就是去毛,家乡叫“锤猪”。热气蒸腾中,帮工们人手一块“搓澡石”,不大一会儿,就把一头“乌云秀士”搓成了“白面书生”。猪干净了,搓猪的人却溅了满头满身的梢水。
将猪身刮洗干净,接下来就是要“吹猪”。吹牛容易吹猪难。只见毛蛋在猪肚子上划一小口,伸入一根铁棍,沿皮肉之间打通猪的全身和四蹄。接着他把嘴贴上去,双臂抱住白净的猪身,鼓起腮帮子使劲地吹,边上一个帮工手持木棒上上下下抽打猪身。毛蛋的身体起伏之间,猪渐渐鼓了起来,像后来卡通猪的样子。叫嫂子的这时就跟他开玩笑,说怪道毛蛋不急成家,原来天天有“新媳妇”抱呢。毛蛋憋得通红的脸就更红了。
猪的浑身都是宝,开膛就是打开百宝箱。女人和碎娃儿都围上来了,其实各有所图。女人想要猪姨子,碎娃儿想要猪尿泡。猪姨子,书上叫猪的胰脏,既是洗涤用品又是护肤品。那年月工业品短缺,洋姨子(香皂)洗衣粉并不普及,人用皂角洗衣服,用猪姨子洗手。猪姨子在去污的同时,能光滑皮肤,还能防治皴裂。
猪姨子扁平形,色粉红。毛蛋小心地把它从猪的胸腔里撕下来,像拎着一根布条,上面挂着点点白油。给谁不给谁,除非主人家特别声明,一般毛蛋说了算。这时他就有了报复那些拿他开心的嫂子的机会。“想要?让我亲一口。”毛蛋一脸得意的坏笑。
猪尿泡(猪膀胱)则是娃娃的乐事。洗净,充上气,就是儿童们争来抢去的皮球了。
杀猪是个苦累活。帮工们最后要享用主人家用猪下水、猪血、粉条、白菜炖的一大锅杀猪菜。对毛蛋,则要付一两块工钱、三斤肉,外加猪肝或者猪肚。
毛蛋给我讲过一件事。他说他捉刀十多年来,过五关斩六将,只走过一回麦城。有一年他给一户人家杀猪,前面进展得都很顺当,就在四五个小伙把已经“锤”得白白净净的猪从大木槽里抬出来时,这猪却活过来了,一骨碌跳到地上。满地人都吓傻了,眼睁睁看着这猪掠过人群,穿过堂屋,往野地里跑去。等人们醒过神来,去追,猪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还有这样不服命的猪?”我不敢相信。毛蛋说:“主人家说,早知这猪命不该绝,该给它披件衣裳,这大冷的天,它一丝不挂去哪儿呢?”
作者:寇健全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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