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由季节,我再一次站在十月的最西边,太阳是从这个地方落下去的,在落下之前,我在这里见证过春天纷乱的剑麻,夏日茁壮的向日葵与拥挤的荞麦花,以及冬天苍茫的大道和雪野。现在是秋天,我回到秋天的油画里,成为模糊而矮小的声息。
割倒的玉米秆子,整齐地躺在某片田垄的两边,像一个饱经风霜老人的、被无限放大的三分式或七分式的暗黄的发型,像一个青春的年代刚刚辉煌过而不幸染上疟疾落下的机理伤残,等待时光的大手重新抚慰或安置。这些曾经年轻的玉米叶子和玉米秆子,有类似火红高粱地迷幻的悲伤,有放下绿色围巾的寂寞情锁,重新在一面巨大而空旷的背景里成为一场崭新的落寞,这样的油画,这样的色系,是需要我慢慢回填的内心的美术。
我在一捆麻秆前站定,它新鲜的果实已被分解到人间蓝色的烟火里,我身体里馨香的一部分也一定留存过它的体积并深信至今也留存着它的味道。现在,它是我某个时间段里一份玲珑而凉薄的背景,我们站在一起,它有它植物被掏空后的薄翼,而我有我被附加于身的况味。我们站立,欢喜而充满悲怜。我希望我们构不成彼此的败笔,依靠、慰藉,互通有无,如果还能在灵魂上召唤和缠绕,那么,这样的油画,一定是井与轱辘的倾诉和咬合,一定也是需要我慢慢修为的心灵的美术。
如果浓妆褪去,如果我能带着自身的体温亲近大地,那么,就让我不顾寒凉,盘腿坐在一片杂草之上。这杂草,是草席,是暖床,是妖娆过后时空遗落而失的浓烈的余晖,是牧羊曲升起或落下的音符的故乡和衣襟。这褪去光华的草毡,是秋天不可忽略的庞大的底色,这样的油画,需要我用手指轻轻试探,才可以留住这无言的艺术。
秋天,可以高远地丢了云朵,但秋天的油画里,却不能没有牛羊,它们在这个秋天的土地上远远走过,我却没有一支极长的鞭子,赶它们亲嗅我的脚边。性灵是飘忽不定的云朵,只有这些刚刚在秋天卸下果实的植物,哪怕只留有一袭空囊,也完全可以托住消瘦的脏器,一心一意地承接我们或蔚蓝或混沌的呼吸。
这个秋天,唯有素色可餐。刚刚爱过它丰盛的果实,却也无法不爱它单薄的叶子。我们的人生,单薄多于丰盛,叶子多于果实,我们的一生,都是用叶子追赶果实的一生。我们的人生,很多时候像极这秋天的况味,朴素而深沉,这也许是我们终其一生的荣誉和美德。
秋天,适合静思,如果我们还欠它一些什么,那我们不要急着偿还,慢慢拖延着,多得到一些什么好了。拖延如果及冬,那一定可以能等到一把白晃晃的雪的刀子,这样,从梦幻到锋利,从绚丽到洁净,会更靠近我们身体力行的坚韧的人生。
在这些秋天的油画背面,还有许多玄机等待我们慢慢去开启,我们在秋天的背后,伺机寻找属于个人的隐身术和炼金术。在秋天,我们需要献出我们的慈悲,因为秋天有无所不在的伤感;在秋天,我们也要练好我们的炼金术,因为,没有一颗善良的猕猴桃,能绕过使其膨胀和柔软的罪恶的膨大剂。
秋天,我们不要再在金黄面前大谈丰收和经验,秋天,我们要小心翼翼。一个热爱生活和哲学的人,随时都需要备有一颗早春的心,着青衣,弄马环,始终坚贞不渝地来把光阴轻拿轻放。遇温和之人,遍洒糖果;遇莽撞之人,收紧砒霜,整个秋天,我们都须和草木一起,矮下身子,用良知与决心款款服侍这多舛的人间,将秋色引往更多地平等和良善。
秋天,如果是一个良性的人间的林子,我希望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群聚散和美的群鹿,自由奔跑成一幅漂亮的油画,一幅秋天的油画。
且价值连城,永不可兜售。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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