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阴印象

　　5月份，我从凄风苦雨的毛乌素沙漠辗转南下，来到秦岭南部的小县城——汉阴。毛乌素沙漠到汉阴10个小时的车程，漫长艰辛，旅途使人劳顿。抵达汉阴是在晚上7点，时值褥夏，墨色铺的匀称，夜里看来与北方小城并无差别，许是饥饿导致视线及精神变得恍惚。晚餐订在县城一家名为“诸葛烤鱼”的店铺，雕花牌匾、方桌圈椅均为色泽沉淀偏暗的木头，像是经年熏染油烟，实为仿古制品，素雅古拙的店饰让人欣喜，洋溢着时代穿越气息，若哪位食客这时添上一句“小二，来二斤牛肉和一坛上好花雕”，自然赏心悦目。主食是一条2斤重的花鲢，烤熟后锅底煲上浓汤，再用炭火小心翼翼的加热，皮酥肉嫩，辛辣鲜美，饕餮过程狼吞虎咽，只觉饥饿。一晌饱暖，团圆和悦。

　　住宿是在县城周边一乡下村庄，因早前已与房东签下合同，并未有太多周折。困顿袭脑当晚草草入睡，夜里关了灯，房间顿觉安静，天地间唯有不远处蛙犬相闻、虫鸟欢鸣及窗外草海层叠的起伏声。月明星稀，光色粲然。难得的是，梦里我依旧置身北方毛乌素，入眼只有遮天蔽日的沙暴和一望无际的黄。醒后便觉不妥和无稽。

　　次日醒来，房东已备好早餐。房东是一六旬老人，身格硬朗，健谈而幽默，讲一口地道但闪烁不清的陕南话。房东耐心向我讲解周围环境......村庄唤作五一村，名称由来不详，虽地处山脚，地势较县城仍高出许多，依河而建，四季主农，因周围并无大型工业集结，经济尚算落后，却自足而祥和。用老人原话“什么都好，唯独穷是穷了些”。我却道“权且变通来看，落后自有落后的好处，若真清一色工业改建，姑且没准你今天的稻田明早醒来变成工厂化粪池，环境污染是难免，谁说赶上最好的时代就该鲜衣怒马的活？”房东听后“哈哈”两声，不知他是认同还是当做玩笑了，不置可否。

　　待说到房子，房东面色当即红润起来，说我眼光还是极好的，“这栋三层小楼建好不过半年，室内粉饰一新，背靠大山、稻田、竹林，泉水来自山上，打门前流过。这在你们西安是没有的，你们城里人可能住不惯，但你别小看了这房子，花了十多万嘞~！。”我留意到，说起房子的时候房东眼里混着湿漉漉、清亮的光芒，尤其是他最后尾音的“嘞”字，像是将所有的骄傲和委屈揉碎了、打成糊混在那个字里面。我想，十多万，可能是一个务农的老人一生的积蓄，心酸艰苦，不可告人，这是房东最为含蓄且能顾及面子的说辞了。据后来了解，房东孤老寡居，生活清苦，老伴离世，儿子出门打工，生活虽有诸多波折，仍乐观面对。这不正是数千年来国人草根阶层民众生活之道么，对此不免对房东心存敬意。吃过早餐，我开始四处查看住处。房子因为建成不久，屋内尚有寒意，采光极好。三层小楼，一层建在地下，是还未缮理的毛坯房；二层与地表平齐，留作住人；三层是一间砖瓦小屋，因南方雨水充沛，故屋顶采用人字木梁结构，梁上搭着瓦片，想必泄水效果是不错的。当日天色晴好，从瓦片缝隙间照进丝丝缕缕的阳光，能看见角落里尘埃阴影起伏。

　　如房东所言，房子背后是畦畦层叠的稻田、风起时倒伏不休的芦苇丛以及终年常绿的竹林。房东待人热忱，说再过一个月，他便可打些田螺及鲜笋回来烧给我吃“这种时鲜货你们西安是没有的嗦”，我再一次从房东眼里瞧到了那种蓄满骄傲、得意的光芒，脸上的褶皱平添诸多趣致，自觉过滤掉家乡的穷困，只有从一而终、浓烈深切的情感，不免为他这种孩子气般的争强斗狠感到好笑。

　　小河从门前缓缓穿过，一路向西，没有丝毫犹疑。河水将自然之力流经的花岗岩、页岩冲刷的细腻透亮，河道弯曲漫长，为民众带来便利，妇女捶打浆洗衣物，孩童嬉戏均在此处。生产依旧保留着原始躬耕方式——体型壮硕、皮毛油亮紧绷、蓄满爆炸力的水牛；式样简单古旧的木犁；锈渍斑斑的铁耙；山上砍来的柴火烧水做饭；这一切都让人有着欣喜的复古感。 

　　乡下民众慷慨热情，民风优渥质朴。房东隔三差五会从山上采些草药、果子之类的东西送来，并不需过问你是否用度。走在路上，若偶遇同村大叔，一准会拍一把你的肩，掏出香烟散于你，热情和你攀谈。村人对待外乡人是极热情的，在南方这样的乡下生活久了便会觉得，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原本简洁，不需要隐藏所有历史和过往，不需要说明，不需要戒备，不需要工于算计，不需要戴着面具生活。

　　于我来说，朝夕之间由陕北毛乌素沙漠来到汉阴可谓极致体验。这么说吧，陕北干涸而热烈、狂野而不羁。人际交往需要势均力敌或者等同的资本方可相安无事，所拥有筹码的多寡决定通行畅通与否，商业联结只有看到对方更为尊崇的座驾或其它具象化可彰显的财力才会给予彼此足够的尊重；饭店聚餐，昂贵的菜单会让你觉得，只有在揭开餐盘的时候，你才会知道里面摆放的不是苹果公司最新的iphone5S，而仅仅是一块上海思南公馆的牛排。《黄土高坡》这首歌已经不适用当今的陕北，《热情的沙漠》才是。

　　那该怎么形容汉阴呢？这是个会让英雄豪情化为侠骨柔肠、儿女情长的地方，柔软到没法让你坚硬以对，最为简洁的生活节奏，如同打门前流过的那条小河，不急不缓，不争朝夕。就像一首名为《南方姑娘》的民谣，淳朴羞怯，见到外乡人都会脸红，躲到亲人身后。总之，这是一个化解你内心所有激情和梦想的地方。

　　每到达一个地方，不免该地名称由来会让人产生诸多想象。奇妙的是，各地在取名方面都达成了某种趣致的统一，各方水土养育了迥异的地域特点和文化，但赐予人们同样洗练简洁而极富概括力的文字表现力。比如陕北有定边、安塞，从表面看都可理解为戍守疆土，那旧时必不太平；云南诸如雨崩、坝美、瑞丽之称谓，不可胜数，无非取义雨水充沛、风景秀丽；汉阴则有双乳、大兴、益心，皆是世间大俗的美好意象，从这点来说，汉阴同样昭示着俗世对安宁喜乐的蓬勃向往。

　　偶然在和房东老人无意闲聊中得知房子背后的大山里仍然有人居住，面露讶色，追问详情后得知，山里人早几年前就陆续搬出，但仍有不少人因贫穷无法离开大山，疾病的阴影在这里如影随形。教育落后，电力、网络更是不用指望，房东提到山里人便一阵唏嘘，神色里惋惜又庆幸。这庆幸的缘由自然好懂。之后的一些时日，我妄图谋个机缘去大山里走一遭，恰巧一次在上山路上，迎面走来一个挑着扁担的太婆，扁担前后筐里放着野生猕猴桃，看来是要去镇上进行货品交易，太婆70岁左右，一身老式蓝色土布，上面沾了湿泥，显得老旧，头裹蓝布缀花手绢，肩负三四十斤行走山路，让人心生佩服，只有腿部在行走时会看出与常人不同，突然想起房东说的“常年行走山路的人腿部多会畸形”。太婆走到我面前停下来，讲了几口含混不清的话，没有听清，但大致猜得出来是问我要不要买些猕猴桃，太婆神情热忱而真挚，我示意称上几斤免得辜负太婆盛情。我问太婆这里距离她家还有多远，她竖起三个手指，隐隐约约听到“三十”这个数字，怕是三十里山路吧。

　　三十里山路，我总算是没有一个清晰明确的概念，只知道烈日下攀沿越发陡峭弯曲、怪石嶙峋的山路不会是畅快的事情。彼时已精疲力竭、口渴燥热，遂打消了进山的念头。

　　回去的时候听到有女人幽怨的歌声：

　　别人丈夫乖又乖

　　我家丈夫呆又呆

　　站起像个树墩墩

　　坐起像个火烧岩

　　太阳落土四山阴

　　这号屋里难安身

　　但愿天火烧瓦屋

　　但愿猛虎咬男人

　　斑鸠叫来要天晴

　　乌鸦叫来要死人

　　死人就死我丈夫

　　死了丈夫好出门

　　让人瞠目结舌！不知道这是汉阴当地的歌曲还是某人胡诌的。

　　下山的时候，顿觉明快。

　　天空湛蓝色，蓝的静止，有群鸟飞过。

　　蓝色如果于小施特劳斯来说是多瑙河，那于我而言就是汉阴地图上那斑斑色块，是月光，是鸟鸣，是太婆头上的手绢，是25岁时走过的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