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山梁上

　　草山梁缺水，当地曾有不服输的井匠，怀抱一只老公鸡换气，打井八十丈，滴水未见。从此，草山梁人靠天吃水，冬取雪夏收雨。大牲畜是不敢喂的，驴骡一顿喝一家人一天的水。犍牛，春耕买回，等到芒种最后一把荞麦撒上山坡时，犍牛便要卖了。在缺失六畜兴旺的村庄，晒场上，庄稼人五谷丰登的梦，自然多了些勉强的成分，瘦瘦的不成样子。

　　许秀兰就生在这干旱的草山梁上。怨是没法怨的，怨只能怨老天爷不公，地是干地，沟是干沟。其实许秀兰完全有机会离开草山梁。高中毕业，尽管在那个考大学无望的时代，她还可以远嫁他乡。许秀兰偏不，她立志要建设草山梁。谁知这样一个简单的决定，她将自己的美好人生，毫不犹豫地献给了草山梁。

　　理想往往最害人。婚后，许秀兰后悔了很久，直至一女一儿了，许秀兰的后悔还是几头牛都拉不回来。她一个弱女子，肩上本来就挑不起几斤几两，理想和现实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干渴的沟里;她要打一口深井建设草山梁的理想，别人听起来，更像天方夜谭。祸不单行，许秀兰民办教师的丈夫也被生活逼疯了，疯得不省人事。在草山梁上，人不疯才怪。许秀兰的丈夫也从县城高中毕业回村，与许秀兰有着一样的情怀，可在一个旱季里彻底疯了。“疯子”剪了一串青蛙，贴在缸口上，口中念念有词：“青蛙缸口跳，细雨满地浇;风调雨又顺，年年好光景。”雨却没来，人不知怎么一下就疯了。“硬给一碗饭吃，不给一碗水喝。”这是真实的草山梁。掐指细算，生活在草山梁的人们，一生得用半生的时间走在拉水的路上。一个壮劳力拉一趟水，清早出门，下山二十几里路，上山还是二十几里路，吃过晌午饭才能到家，人早已经累成水圪蛋了。二十多年前，草山梁上一名最有苦的男人，一年拉水三百六十五天，四十刚出头，一天硬是累死在拉水回家的路上了!

　　许秀兰丈夫因此疯了。丈夫疯了不说，不做活儿不说，还成天打家劫舍，许秀兰天天还要挨不省人事的疯子丈夫的打咒，浑身上下红一块青一块的。村委会出面，帮许秀兰跟丈夫在法庭离了婚。许秀兰带着两个孩子，还要接丈夫的讲棍，当民办教师。学校二百四十名学生，加上许秀兰才七名民办教师。在草山梁，洗脸当然是一种奢侈，在刚盖住脸盆底的一点水里，大人们轮着洗脸，剩下的还要喂猪饮羊。学生娃娃们没水洗脸，个个都像掏黑炭的“小炭毛”，脸和手都脏兮兮的不成样子。遇到上面检查，学生排好队，老师口里噙着水，对着学生的脸一口喷一行，学生们忙用袖子一抹，算洗过脸了。

　　过了些天，许秀兰不放心疯子前夫去看他。“疯子”快要死了，蓬头垢面，人黑瘦黑瘦像沤了的麻柴杆，“家”比猪窝还要脏;“疯子”用水缸里仅有的一点水和起一块面，在灶坑里烧着吃……许秀兰泪水满面，不能让孩子没了父亲啊，无奈她又带上孩子回了家，默默地接管了已经离婚的疯子丈夫。“我们一代人改变不了草山梁，也要让下一代来改变。”许秀兰并没有死心。一月十几块钱的民教补助，寒暑假不算也罢，到年终还领不上，还在镜里照着。照着就照着，许秀兰认了。水啊水，水在梦里多少次汹涌澎湃，那是永远干渴的沟里突然流下的河水，那是祈雨抬着龙王楼子的人们，在“杨柳梢水上漂”苦闷的唱声里，期望的一夜动听的雨声。在十年九旱的白于山区，在许秀兰的草山梁上，再没有比水更珍贵的东西了。水，现在只在希望里，在做不完的梦里，在孩子们黑黑的眼睛里。

　　女儿到上学的年龄了，女儿盼望跟着母亲到学校去念书识字，许秀兰却怎么说也不答应。女儿的任务是照看疯子父亲，女儿哭天抹泪的，许秀兰流着眼泪，狠心打了女儿两巴掌，将自己女儿的梦想掐灭。儿子到了上学的年龄，许秀兰也不偏心，让女儿种地，儿子照看疯子父亲。女儿却不答应了，“弟弟必须上学，我一个能行。”婆婆也不允许，“我还等着孙子养老送终哩!”从家里到学校，要爬两座山翻一道沟，一条细长的羊肠小道八里的路程，风雨无阻，许秀兰每天往返一个来回;从学校到家里，夏天是一筐猪草，冬天是一抱柴火，从不间断，学生的作业边走边改，许秀兰已坚持了二十七年。其间，女儿出嫁，儿子成婚;其间，学生的孩子也入校读书了;其间，学校就剩她一个老师，最少时仅一名学生;其间，草山梁出了大学生，许秀兰的一个个幸福是学生考上了大学。许秀兰也年近六旬，但她还是民办教师，民办教师就没有退休。许秀兰在县城发展得很不错的儿子，说：“妈，算教了，跟我到县城去——再说孩子还要你帮着带。”许秀兰说：“不行，我在，学校就在;我在，就不能叫草山梁的孩子失学。”

　　这是一条多么漫长的路啊，走在这条许秀兰走了二十七载弯弯曲曲的路上，谁的心头都会沉甸甸的。其实“民办教师”早成共和国的历史，一部分转正，一部分辞退。但许秀兰既没转正，也没被辞退，因为草山梁山高皇帝远，因为孩子们需要许秀兰。就因为需要啊，许秀兰不管不顾地坚守在草山梁上，这一守也是二十七年。

　　许秀兰终于守来了草山梁的水，这是许秀兰等了一生的一口水井。前几年，陕西省水文队投资一百二十多万元，在草山梁上打了一口八百四十三米的水井，水质良好，水量充足。草山梁人活了，乡亲们扭起了秧歌，许秀兰“疯子”丈夫的精神病又一下好了。乡亲们知道，这是许秀兰的学生们多少次呼吁请求跑动来的结果。

　　水，不仅救活了草山梁，从根本上解放了拉水的劳动力，而且为乡亲们养殖提供了保障。现在，草山梁家家养羊，已不足二百户人家，养羊上超过万只，养殖成为乡亲们一项可靠的经济收入。

　　走出草山梁的乡亲们，有人又回来了。许秀兰的学生也多了起来，从一名到三名，到现在的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