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黯的日子,奶奶总喜欢戴一幅橙黄色的眼镜,拄着那根紫红色的檀木拐,叼着那旧式的用犀牛角制做的烟锅,沿着村西头那条长满柳树的河岸悠闲地走动着。40年前的农村,奶奶的这幅装扮实在有些怪诞有些另类,有些后现代黑色幽默的味道。那时候,40年前故乡的河比现在的蓄水量大,激流冲浪,清彻得一缕阳光撒下去,水中的游鱼鳞光闪耀,河床底的水藻、卵石、蠢笨的乌龟螃蟹和贝壳,像从镜子里映出来:鲜活灵动栩栩如生。
听姑妈讲述这些发生在奶奶一生中带有传奇色调的趣事,我那遏制不住的好奇心像一团火焰循着奶奶生命走过的地方燃烧,一直在揣摩在联想:三月的河岸,当空气中飘香的柳絮像飞舞雪花、蝴蝶,像静静飘落的云朵、羊群在故乡那块天地间萦回飘缭时,奶奶看到这样美丽的景致,她究竟在想什么。
在我磷光萤火的记忆中,奶奶是个性情开朗乐观,很有情趣很优雅的人。70年代,家里有一台南京无线电厂生产的半导体收音机,奶奶整天着了魔似的围着这台“能说会唱”的稀奇玩意在听歌曲戏剧新闻广播剧,听天气预报,奶奶听收音机时,神情格外专注,格外虔诚静穆,仿佛在独自分享着一个秘密。
遇到声音忽高忽低时,她就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收音机的位置,直到接收的声音恢复正常或基本恢复正常,有时反复挪腾半天,机子里的声音仍像成千上万的蚊虫在嘶鸣,仍像哗哗哗哗的瀑布雪浪、风吹落叶、飞沙走石、雨打巴蕉、蚕吃桑叶……,此刻,奶奶就像生性单纯兴味十足的玩童,双手抱住机子在轻轻地摇晃,我能想像凭着奶奶当时的“科学头脑”无论她再聪明,直觉再灵敏,她也无法懂得这魔幻般的声音是怎样从收音机里传来的。
如果仅仅是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寻常经历芥沫小事,奶奶的生平就成了一杯白开水,就失去了斑斓的色彩和憾动人心的魅力。
过完70岁生日不久,一场大病过后,一惯生性乐观豁达开朗的奶奶,突然变得沉默寡言,坐在那里像泥塑雕像似的一动不动,眼睛总对着天空发呆。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老了,不中用了,眼也花耳朵也背,看什么都是雾气腾腾,耳朵里闹哄哄像有成千上万只蚊虫在打架,再好的山珍海味到我嘴里也像嚼着棉絮,日子,就像囚在烂水塘的鱼,困在笼中的鸟,就像戴着眼罩的毛驴围着碾盘单调无趣的转呵转呵”。
老人整天这样念叨着,后来看我们没有反应,她的念叨诉说就变成自言自语,倾诉对象就选择在院子里的小猫小狗、蚂蚁蚊虫、花草树木、甚至面对着银河的星星、飘动的云朵,潇潇细雨在喃喃自语。多少年后,当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老年,就是与孤独签定了一个体面的和约”时,我顿时心里一阵颤栗抖动。原来,奶奶的那些看似莫名其妙的怪异怪诞行动背后,是由于老人家心里那长时间无法排遣的寂寞孤独。是我们这些粗心子孙们只顾忙自己的事情,找自己的乐子而忽视冷落了老人的存在。
一天早晨,母亲刚一起床,就发现奶奶坐在竹制的藤椅上,让她吃惊的是奶奶竟然戴着一幅桔黄色的眼镜,一会儿抬头看看天空的朝阳、云朵、飞鸟、山峦;一会儿静静观赏着眼前庭院里的各类花卉草木,和那名目繁多的果树……葡萄,石榴、桃梨、柿子、杏……过了一会儿,奶奶就从身边的玻璃匣子里取出一幅玫瑰色镜片的眼镜戴上,再重新观赏眼前变幻的天空、缤纷多彩的大地。后来,趁奶奶不在房间时,我带着一种怯生生的,窥视别人隐私的神秘,偷偷打开了奶奶珍藏的玻璃镜匣:“哇,里面全是五颜六色流光乍泄的眼镜,整整齐齐的排成一行,赤橙黄绿蓝靛紫,应有尽有”。
一生自尊好强,雍容典雅的奶奶是一个喜欢含蓄,很内秀很有情趣的人,她似乎并不喜欢人们窥视她心灵的秘密,也不愿让人看到那隐藏在她心灵深处入痴入魔的“眼镜情结”。只是有一年暑假,我高考落榜时,反锁房门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痴坐发呆,吃饭的时候,任凭父母姐弟怎样敲门,我仍抱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绝,最后这件事惊动了我的老奶奶,“江子,我的娃啊,开门,开门……奶奶这儿可有好东西给你”。
原来奶奶所说的好东西,就是玻璃镜匣里五颜六色的眼镜,她连说带劝地就把我拖拽到屋檐下的藤椅上,嘱咐我戴上了各种颜色的眼镜,再好好观察欣赏眼前的宇宙天地,眼前的庭院、花草树木……
同样的风景,随着色调的变换,带给人的感受却截然不同。玫瑰色的天空下,世界呈现的是一片温暖,是喜庆和爱,是青春记忆里面颊上那一滴嫣红,是一片燃烧的枫叶;桔黄色的天空下,带给人的是秋阳下葡萄园里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是走在朝霞和夕阳里的一片金黄;绿色,在这大自然生命的原色里,我看到了大地上春风拂动下千里浩荡的麦田、草原、茶园、松林,听到了绿禾在温暖的泥土里汹涌澎湃呼啸欲出的生长的声音……。
“颜色能改变人的心情”,我甚至想心灵有多少精妙细微,情绪世界就有多少色彩。人的每一种情绪感受和体验都对应了一种色调。“心境的不同,你眼睛里的景观也随之涂上了不同的色彩。”所谓语言、诉说、表达,就是给万物命名:给人,给痛苦、形状、颜色、和情绪命名。还是一位哲人说得好:“我们不但要看到痛苦的形状,还要看到痛苦的颜色”。理想中的人生境界就是:能化平淡为神奇,能让人在熟悉庸常的景物里看到大自然万物蕴涵的美丽、圣洁和神秘光芒”。
奶奶的暮年,除了吃饭睡觉这些生存所必须的内容,她生活的全部内容,或者说她生活的世界,用母亲的话说:“你奶奶就生活在那五颜六色的眼镜里”。当奶奶坐在藤椅前,兴味十足地抚弄着调试着变换着她的眼镜时,这一切在家人在村邻人的眼睛里显得那样怪异另类,那样莫名其妙,那样孩子气十足的“老玩童”。
奶奶最喜欢说一句话:“天空是一面镜子”。一次她突然拉着我的手神情诡秘地说:“孩子,别动,你静静坐在椅子上,吸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静静呆上五分钟,再睁开眼睛,外面的天空是红的,闭上你的眼睛,里面的太阳是红的,世间本来有两个太阳……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心中”。“我们整天像蚂蚁一样在地上忙碌着,其实地面上看到的人只是个影子,原型就在天上”。
后来我心里一直有一个谜:“奶奶究竟在镜子看到了什么?当她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一天也不肯间断地静静观赏庭院的景物景象时,在奶奶那平静优雅的外表下蕴藏着怎样命运的波澜,此情此景,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她有怎样的体验感受,这种种猜想渐渐就变成我心里的一座山、一团雾,一个解不开的谜”。
一个春天的午后,黄灿灿的天空刮起了毛毛风,梨花像漫天的白蝴蝶在静静飘落,奶奶雕塑般地坐在庭院里观赏,看着看着,奶奶睡着了。或许她在人生的路上走得太累了,满园的桃花梨花的花瓣像纷纷的雪片、雨滴静静落在她的眉毛、脸颊和全身她也浑然不觉,奶奶进入幽长幽长的天荒地老的梦境,梦里奶奶又看到了童年的星星月亮、河流村庄、田间小路、打滚的毛驴、玩皮的小猫小狗、偶尔间一声长鸣的公鸡、一只蝴蝶、一只蚂蚁……
梦里奶奶看到17岁那年,当她胸前戴着一个小圆镜,第一次作为新娘骑着一匹枣红马随着迎亲队伍走进我们家时,或许是受人头攒动喜庆热闹的气氛感染,或许是温婉动听的唢呐声的渲染,村头那棵老榆树上的喜鹊整整叫了三天三夜,庭院里那一大片芍药花就是奶奶从娘家带来栽植的,后来芍药花像风中的火苗很快在家家户户的庭院里滋生蔓延,初夏季节当芍药花开放时,整个村庄都飘溢着芍药花那特有的淡淡苦涩的幽香。随着奶奶思绪的蔓延,那些故去的亲人,封尘丢失在岁月深处的经历、故事,那些一直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此刻被一一激活唤醒。
“多想看看天空”,在阴霾笼罩心境黯淡的日子里,在人生漫漫长夜的寂寞无助看不到生活的阳光的日子里,我总觉得天上有一双温暖的眼睛在看着我:“孩子,莫哭,这个世间真正爱你疼你惜你护你的人是不多的;孩子,不要伤心,不要难过,人的心情是可以改变的。只要换一个角度角色,换一种色彩背景,你就会跨过眼前这个坎,走进一个全新的宇宙。‘生活是个哈哈镜,你对它哭它就对你哭,你对它笑它就对你笑'。”多少人一生都没有揭开这个谜底,最后把自己本来很美丽很美好的梦想、才华和智慧埋没在黄土之下。
奶奶的一番点化,我眼前的阴霾豁然间消褪尽净,随之一轮红红的太阳从心灵的大海上赫然升起。原来在这轰轰烈烈燃烧不息,在这养育自然万物的太阳里竟蕴涵着变幻着那么多美丽的色彩:赤澄黄绿蓝淀紫 。陶醉流连在这一片斑斓多姿多彩的颜色世界,我真不愿再回尘世,不愿,不愿……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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