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桐花

　　■王旺山

　　正如人的胃一样，人的记忆也是有感情的。人到中年，但凡童年的一些记忆，竟越发显得亮堂，越发让人不能忘怀。往日里那些让人婆烦的事儿，大都被时间的筛 子过滤掉了。留在脑子里的，都是一些单纯，甚至苦涩，但透着温暖的人和事儿。尤其是故乡的那些记忆，更让人珍惜。乡党们见面，也总是念念不忘那些让人能笑 出泪花的趣事。

　　桐花，也就是梧桐树开的花。这种像小喇叭一样的花朵，有紫色的，也有白色的。一般都在三月中旬吐蕊，一直开到四月的后半 月。远远看去，一棵，或者一排，硕大的树冠，枝条错纵，虬枝横生，满树没有一片绿色叶片，光秃秃的缀满一簇一簇，向上绽放的花棒，间或有蜜蜂徜徉其间，微 风过处，一阵甜丝丝的馨香，扑鼻而来。让蛰居了一冬的人们，最先感到了春天的气息。每年开春，大地复苏。农村不像城里，有樱花，抑或其他一些名贵的花卉， 供人们观赏。在渭北农村最先看到的，大概要数这种再普通不过的梧桐花了。我家老宅的院落里，就有一棵挺拔的梧桐树。这棵梧桐树，因为靠近南房，树根就扎在 窗户下的院台边。所以树身斜斜的，像一把花伞，从房檐下笔直的伸向天空。圆圆的树叶，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树冠，密密地覆盖着老宅的院落。就连南北厢房的半坡 青瓦，也因为有这威茂的树冠长年的庇护，逐渐长出了稀疏的青苔。印象里，这棵梧桐树，并不是父亲栽种的。好像是隔壁大伯家那棵梧桐庞大的根须，蔓延到我 家，爬出地面，然后长出的树芽。在桐花绽放的四月天，用桐花的底座，穿项链玩耍，是母亲教给我的一种，也许只有农村孩子才会的手工制作。每每到了春末，回 到家，顾不上写作业，就缠着父亲用长长的钩镰，从高高的树冠上，钩下一串桐花，然后独自坐在潮湿的地上，把桐花带座一起摘下，先拔掉花瓣，然后用母亲缝衣 服的针线，一顺儿把坚而脆的花座，一个挨着一个的串在一起。做这种手工，不能心急，要有耐心。大致有两个环节，很重要。一个是拔掉花瓣时，要用巧劲。过力 了，花瓣的根部会被撅断，留在坚硬的底座里。再拔，会损伤底座。一个是在用针线，穿串锺形底座时，要屏息发力，针线刚好从底座内的花蕊杆中心穿过……这 样，制作的项链，才比较规整，好看。现在想来，嘴里，还有当年吸吮花瓣屁股时，存留的甜甜的蜜汁。这甜蜜的记忆，几乎覆盖了那个年代的苦涩。

　　梧桐花，在我的记忆里，并不是以一种花的名义，存活下来的。它只不过算是我童年游戏里的一种道具罢了。

　　20世纪80年代以后，随着市场经济的繁荣，桐树失却了自身的价值。曾几何时，在农业社时期还十分蓬勃、茂盛的桐树们，竟在不经意间消逝得无影无踪。好 像一夜间，被召回似的，离开了田间地头，房前屋后。只有在村落的某个角落，偶尔会有一半棵，孤独伫立，默默给茶余饭后的人们，撑起一片阴凉。

　　日子过得飞快。一转身，三十多年过去了。梧桐花，再次进入我的视野，是阳春三月的一个午后。那天，我从省城沿连霍高速回家。在距离我生活的城市，大约还 有七八公里的时候，从车窗外，飘进来一缕淡淡的熟悉的清香。不用看，我就知道这挟带着一丝甜味的花香，来自久违的梧桐树。

　　远远望去，在 逶迤的南原下，有一条若隐若现的紫色的飘带，穿梭在一大片树的绿色海洋里。宛如一位高洁的隐士，飘逸而朦胧，给懂它的人，不时散透着一种禅意。这条紫色的 飘带，大约延伸了四五公里。一直逶迤到了城市的边缘，被城里街道上正在绽放的樱花接住。在这早春的时节，在苍茫硬朗的渭河平原上，树木的绿茵还不是很茂盛 的档口，这连绵不断，颇有几分恣意的花市，竟然让我有了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在召唤着我。我知道，那是另一种乡愁。一种早已与我的血液，糅合在一起，可以唤起另一种乡愁的力量。翌日，恰好是个周末。我便鼓动着爱人一起出城，循着时隐时现的花香，去看桐花。

　　爱人将信将疑。也许至今她也没有把桐花看作是一种花卉。只是觉得好奇罢了。才跟着我在南原下的几个村落里，转来转去地看花、闻花、拍花。惹得不少村民， 投来异样的目光。从南原东侧的步前村，沿原畔一直向西，一路寻去，一路花香。这连绵几公里的桐花带，好不壮观。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几年，我竟然不知道身边 还有这样一道风景。还有这许多值得回味的梧桐花。在兰王村，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告诉我。这里的梧桐树，大都是20世纪50年代，国家统一从日本引进的小叶 梧桐。这种梧桐树，长得快，生长周期短。是一种见效快的经济林木。大约也是在改革开放以后，随着工业文明的发展，梧桐树失去了市场。自然也就成了一种被边 缘化的林木，自生自灭。虽然如此，我在几个村落看到的树木，大多数还是这种散发着清香的梧桐树。听说我们在看桐花，老人笑着说：“原上的梧桐树更多呢。”

　　眼下，桐花已持续绽放了一个多月。一场春雨，桐花周边的枝条间，魔术师一般，长出了许多像猫耳朵一样的绿色叶片。当初充满生命张力、努力向上的桐花棒，开始凋谢，把自己凝固成一簇簇缀满果实的干花。

　　又见桐花。我不知道，桐花，会不会给生活在城乡结合部的农村人，寄存一份有泥土气息的乡愁。但我相信，在桐花质朴、单纯的清香里，寄托着许多和我一样，需要乡愁的人，对故乡的人和事儿，那种低首回心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