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之地

　　回到乡土之地，总是我节假日的期盼。

　　2015年的元旦三天假，我坐班车，再搭乡下高中时同学的摩托车来到南山的红安村。别看乡下同学都58岁了，那摩托车在七弯八拐的通村公路上骑得呜呜的，还一个劲地嘱咐我“手抓紧，别害怕，稳着的。”

　　摩托车在红安梁上停下，搭眼就看见七十二岁的谭叔在刺骨的寒风下，一锄一锄给开着粉红花的茶园松土。他那细心劲像在自己的孩子收拾尿布一样，将地里的石块和杂草一点点除去，又将撒到路边和滚到坎下别人家地里的泥土一点点抠回来。我在路边看了好一阵，他都没觉察。老同学对我说，他爸这几十年来都是如此，若是夏季下大雨把坡上的泥土冲走了，他一定要在河沟里重新把泥土挑上坡，一点不少地补回来。同学一席话让我感悟：这乡土之地是乡里人心尖上的宝。

　　城里人，或在城里工作的人大都在这时休闲、娱乐，以及外出旅游、观光。可我来到这久别而熟悉的乡村，我曾经随父母下放到这十三年劳动的乡村，地里田里坡里到处都是挥锄劳动的景象。我不理解地对同学说，这都啥年代了，乡里人还都这样爱土如命，真让我感慨、羡慕、敬仰不已。老同学拍拍我的胸口说，土地在乡下老一辈人心里的概念甚至超过了金钱、儿子、和未来。他们守望着土地，就像守望着一方宝藏，就像守住了一辈子的幸福。

　　我能听得懂老同学的这话，因为我有感受。

　　记得我儿时下放到这个乡村的年代，是物质极度匮乏的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于乡下孩子来说，连口饭都吃不饱，哪里有“大千世界”的电视机，哪还有新奇缤纷的儿童玩具，更没有手机电脑上的“机器猫”。他们出生在乡土，从小就只有在泥里摸爬滚打，泥土就是他们的橡皮，他们可以任意揉捏成自己想象的样子，可以是会说话的小狗、会飞天的小鱼、会划水的小鸟，也可以是打妖怪的孙悟空、抓特务的驳壳枪、打日本的大山炮。泥土是有魔法的，用泥土他们创造了山里的童话和奇迹，泥土成了乡下孩子们奇幻莫测的梦想世界。

　　老同学与我同岁，生长于乡下之土地，是乡下人的缩影。早在年幼时光，他就学着父母的样子耕耘土地了。在冬天凛冽的风里翻土，在夏日炎热的阳光里镐草，在土地里与旱灾和洪涝争斗时，流下过艰辛的汗水和心酸的泪水。一年四季日复一日的劳作下，幼童稚嫩的脸庞愈加沧桑成熟，纤细的胳膊愈加健壮有力，蹒跚的步履愈加坚定凝固。乡土地上的他们就这样逐渐长大，付出辛苦的耕耘，收获珍贵的粮食，然后用这些米啊、面啊去给心仪的姑娘下聘，在喧闹的唢呐声里、杯盏交错的光影下，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声声祝歌中，缔结了一个新的家庭。从此，他们同朴实贤惠巧过日子的或者与不大贤惠一点也不会过日子的婆娘，为了延续家族香火，链接在那片土地上，明日复明日地播种土地。

　　走进老同学家里，大堂屋摆了几副棺木，正在油漆。我问这在给谁准备，还是老同学在做木匠活?他连忙说，哪里哪里，是我父亲和院子里几位老人，觉得自己有些挖不动土，背不动粮食，饭吃得越来越少，而话变得越来越多了，现在他们也不过六、七十岁，突然着急起来。这不，十月份就催促儿女们给自己造一副好棺材，还亲自在高山上选笔直精干的柏树或杉木，叫我劳神找木匠做好，叮嘱要刷上黑里透亮的漆好好存放着。前几天还拉着儿女去自家的土地或者林地里的那个地方，请阴阳先生看了，说是找块风水宝地，若自己死了就埋在那里;甚至让儿女们给他们把全套的老衣，衣、袜、鞋、帽样样不少地都买好了。这些一切准备妥当，他们才会安心地扛着锄头继续去地里干活呢，自然地等待几天后或者几年甚至十几年后，静静地安然地倒在土地里。

　　于是，我深深感悟：忠于土地，是乡里人理智的本性，置于土地，是乡里人美好的归宿。他们固执地相信，只有尸骨埋于泥土，灵魂才能安宁无忧。看看现在的城市，有的老人随着子女迁往城里了，但总是住不习惯，在弥留之际一再要求回归故里，在他们的意识里，只有埋在曾经耕耘一辈子的土地里，才像是回家一般，幸福而满足;而安于土地的灵魂，才会给子孙后代更多的庇佑和福祉。

　　祖国、大地是母亲，我们都这么说。乡土之地，是乳汁，是粮食，是家乡;乡土之地，是精神，是魂魄，是人生，只有乡里人诠释最真诚。

　　( 陕西省汉阴县政协 ) 二〇一五年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