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不过燕子坪

    “山高不过燕子坪”是我童年以及之后很多年时间，都为之蒙羞的一句话。那天，同学们在了解完我住址时，瞧不起的眼光都聚过来，喊：“高山佬儿”，更有甚者手舞足蹈地跑到我面前，阴阳怪气的说：“高山佬儿不待客，罩子（指云）瓮得漆麻黑”。我极力的解释不是这样的，我家不吝啬，住得也不高，他们眼神更鄙夷了，“我爸爸常说一首诗‘山高不过燕子坪，一截伸到半天云，要想吃白米，等到二世人’，从燕子坪下来的人，还说自己住得不高？”我无言以对，只得闷一肚子气爬十几里山路回家。

    回家的途中是要经过燕子坪的，坪不大，二三亩地，沿着主峰流下来的山梁，在这里突然一顿，泥土就停在这儿，在这峻峭的巴山腹地，特别是山上，是弥足珍贵的。但它让我很诧异，这坪不像其它坪一样，除了边角处弄点菜园，其余的建三五间土房，并两三家人住着。它是几堵不高的泥墙，像是泥巴突兀起来，装点墙的样子罢了。

    往常，我总找到墙下一扇巨大的石磨盘坐，抚摸着挺直站立在墙边的玉米，我很喜欢淡淡的夕阳从咫尺的对岸平射过来，抹到狭长的绿叶中红色卷曲的玉米胡子上，像是邻家害羞的姑娘。很多次我都对她提起过，可她翻着白眼，撅着嘴朝我呸，我知道她不理解，便又跑到这里，再端详着玉米，觉得还是很像，就大声的朝着空荡的山谷喊：“我没有骗人”，对岸的山也荡回声音：“我没有骗人”，之后又弱弱地荡了回去，直到听到三四遍“人”后，才被阴坡黛黑的山脊所吞没。有时也弯在墙根下，找一棵壮壮的玉米，在它根上屙泡屎，撒泡尿，催它快点长，长大了就更像……。

    现在，我却无限悲愤、埋怨、失落，那巨大的石磨上像刻着“山高不过燕子坪”，它深深的刺在我的眼睛，戳进我的心脏，谁叫我出生在这个地方？谁发明了这句的话？我该怎么办，逃避还是离开？……这时，太阳慢慢的埋进了对岸的群山，四周一片沉寂阴暗，几只蛐蛐或许是因为调皮窜到怀里，清唱两句又跳开了，漆树上还有知了，不知疲倦的叫着。割漆回家的父亲从这里经过，吵：“怎么第一天上学就不愿回家，在这里做啥子？”我拍拍身上的泥巴，问父亲：“这里为啥叫燕子坪呢？害得别人都笑我高山佬儿。”父亲笑笑：“笑就让他们笑吧，我先给你说说这里的故事。”说着，就和我并坐在石磨上，一阵风从山垭口划过，我看到山脊上的树一层一层的跳跃。

    民国末年，一个姓钱逃到这里，他一来就把这周围的地全种上鸦片，那一年，赚了很多钱，于是，山南海北的人都往这里挤，那时满山都是人，遍地都是鸦片，那种热闹啊，山路上穿梭着挑面条、布匹换鸦片的，大批拖儿带母来种鸦片的，打架的，杀人的，闹哄哄的。姓钱的就没再种鸦片，筑了几间土房开了家店子，他很会做生意，让每位客人都觉得像燕子回家的感觉，故取名“燕子坪”。可没几年，新中国成立，鸦片不能再种，姓钱的由于自己染上烟瘾，没多久就上吊自杀了，村民们就推倒他的房子把埋了起来，所以至今都没人敢在这里修房子……。

    风这时像一个无娘的孩子，肆意的穿行在父亲与我之间，玉米叶哗哗作响。

    “农业学大寨”，村支书在听完报告后，下决心建田，建大寨一样的田，使全村人都吃上白米。听说可以像矮山人一样吃白米，村民可带劲了，全村人没日没夜地修了一冬，这事惊动了公社，公社就当作示范推广，上报到紫阳县，开春那天，各级领导都轰轰烈烈来参观学习，这时，一位县领导当场做了一首诗：山高不过燕子坪，一截伸到半天云，要想吃白米，等到二世人。说完就走了，接着，所有的人都走了，只留下村民软在这里，留下支书涨红又铁青下去的脸，听说支书后来犯了咒神，很快就死了，他死时交待后人，一定要埋在燕子坪，他的坟就是那边的乱石堆……。

    我很惊讶，没想到这个不大的坪里发生过这么多的事，我原以为只是几株长得像邻家那个害羞的姑娘的玉米，或者在生气的时候有个地方供我躲避的港湾罢。我没想到那无数次踩过的乱石堆下面就是错误的支书，那堵墙下，我屙过屎尿的地方，有着钱店主吸着鸦片做着发财的梦。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一切，审视这被鸦片、被错误蛊惑之地，不是逃避能解决的问题。

    十几年下来，我始终被称作“高山佬儿”，“从燕子坪下来的人”，我不再辩解，也不极力驳斥，因为他们不懂，我只是努力着，努力着，努力使我走出了这里，从中专毕业后到了另一镇上工作，也在镇上建了房，建房的目的就是要让父母也离开，让记忆离开。

    又一次回家，山依旧是那些山，夕阳依然是夕阳，但燕子坪已经变了，茅草高耸，艾蒿铺地，几堵墙也平了下去。我走入深深的草丛，巨大的石磨依在，我想坐下去，却被青苔挤了下来，我只得摸着跟玉米叶子差不多的茅草，却再也想像不到早已远嫁到湖北的邻家姑娘……。

    父亲像往常一样在这里接我，他告诉我，今年移民搬迁政策搬走了大部分村民，但他不愿意，虽然“山高不过燕子坪”笑话依在，但他可以天天守着慢慢消失的故事，还有，他可以做最早一个见到太阳，最后一个还享受着阳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