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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爱童从来不吃烤鸭，多少年来一直都是。虽然北陈村一直也没有给他看见烤鸭的这么一个机会，但就算你真把一只香喷喷的烤鸭放在他面前，他坚信自己绝对不会有所动摇。他有这个信心，因为在他眼里，鸭子怎么可以用来烤呢？谁又能忍心去烤呢？
陈爱童与杨钟山的决裂就是源于吃烤鸭事件。那天放学，杨钟山说我姐姐回来了，去我家玩吧，家里肯定有好吃的。于是陈爱童临时决定，暂时放弃与陈爱国去河边捉蚱蜢的行动，先去杨钟山家“玩”。
陈爱童只知道杨钟山的姐姐叫兰妮，大名不知道。陈爱童有很长时间没见过她了，听人说好像是去北京打工了。那时陈爱童上三年级，兰妮好像是初中毕业，也或许是中途退学，具体情况他就不记得了。当时关于“打工”一词，陈爱童和杨钟山还共同研究争论了很久，最后也没达成什么共识。陈爱童认为，打工就是给有钱人家当丫头，洗衣做饭看孩子是主要工作；而杨钟山则认为，打工就是在工厂里上班，主要负责制造灯泡、火柴啊等物品。各说各有理，谁也不服谁！
从学校出来，沿着大街一直向西走，走到村头就能看见一户破烂院子，那就是杨钟山家。
杨钟山家的土墙已经好几年没修过了，落魄的有点不像样子。但还是有气无力杵在那里，不折不挠地蜿蜒起伏，很像一条被刚刚蜕下的蛇皮。杨钟山走在前面，书包和一身衣着的气质与土墙交相辉映，相辅相成。“老杨家真是太穷了！”陈爱童忧国忧民地想。
“妈，我姐回来了？”
杨钟山一进门，发现院里没什么异常。找不到丝毫家人团聚的喜庆气氛，还以为自己记错了日子。兰妮来信说是今天回来啊？他心里有点疑惑，有点不知所措。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
“抻着个破锣嗓子叫唤啥，妈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呢！”兰妮边答应着边打开了屋门。就那么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任凭两个孩子的眼睛又大又圆地瞪着。
兰妮不一样了，跟以前太不一样了！头发又长又直，还黑的发亮；脸更是比以前不知白了多少倍。穿的衣服别说见了，连想都没想到过——全身上下没有一个补丁，而且看起来好像还是新的！
“你刚回来的啊？”杨钟山眨了眨眼睛，把神缓了过来。甩胳膊晃肩的向前走了几步，留下依然如故的陈爱童在身后。
“嗯，过晌回来的。咱爸妈还不知道呢，我碰见陈二婶子，她说他们下地去了！哎，那是小童吧，快，一起进来吧！”兰妮边说边把杨钟山拉进了屋，又随手招呼陈爱童。
陈爱童配合着兰妮的手势，木偶似的挪到屋里。光线暗淡下来，陈爱童感觉兰妮没有刚才那么晃眼了。但兰妮身上淡淡的香味，又再一次征服了陈爱童，让他不敢大口喘气。陈爱童站在那里无所事事，便只好转着脖子瞎踅摸。杨钟山家的屋里跟昨天也不一样了，干净了很多，整洁了很多，有耳目一新的感觉。
杨钟山把书包摘下来扔到炕上，环顾了一眼周遭四壁。没发现什么可疑目标，犹豫了一下，还是心有不甘地问：“姐，你就这么回来的啊？”
“啊！你还想我怎么回来啊？”兰妮边收拾家务边笑嘻嘻地说。陈爱童觉得兰妮笑的很美，很甜。他看着很舒服，感觉那是一朵花或是一块糖。
“你写信不是说要给我带……”杨钟山的样子有点急了，但话说了一半又觉得这样不妥，便硬生生给停住了。
“呵呵呵，来，你过来——”兰妮一把拉过杨钟山的胳膊，“你看看你身上，啊？哎呀，怎么这么脏啊？哪儿弄的啊你这是？”兰妮拍打着杨钟山身上的土说。
杨钟山没觉得怎么脏，用不着拍打。他一边说不用不用一边往后退缩。兰妮的力气还是那么大，一双手抓住杨钟山丝毫不放松。
“我让你躲，我让你躲，呵呵呵……还躲不躲了？”兰妮用手挠着杨钟山的肋下，两个人嘻嘻笑笑打闹在一团。这样的场面，又让陈爱童找到了两年前兰妮的影子。但影子毕竟是影子，看着有点悬，有点晕，感觉不是太真实。
那时的兰妮俨然一个假小子。跟陈爱童他们穿一样的衣服，干一样的活，玩一样的游戏，说一样的话。可是今天的兰妮，已显然不再是昨天的疯丫头，而陈爱童，依然还是那个没长大的傻小子。所以陈爱童看着兰妮有点手足无措。他想问候一句，象征性地表达一下自己的存在和对兰妮的关注，但声音卡在喉咙就是说不出来。直到兰妮跟杨钟山闹够了，坐下来盯着陈爱童看，他才想起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了，于是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你回来了？”
兰妮笑了，但不是以前那种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笑。她笑的很含蓄，声音很短暂。就那么“扑哧”一声，然后就没音了，留下一脸的笑意逃跑了。这样的笑很耐看，很像陈爱童想象中女人的笑。只是这样的笑容挂在兰妮的脸上，陈爱童有点不好接受。简单点说，陈爱童对这样的笑不知如何反应。
陈爱童话一出口，就意识到了自己说的是一句废话。是没话找话，而且还是找的质量不怎么高的一句话。但就是这样的话，他也不允许有人来嘲笑。在他的想象里，兰妮一定会忽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说：“你不是废话吗？我不回来你能看见我啊——”然后哈哈大笑到前仰后合。
要是这种情况就好办了，陈爱童立即可以出口反驳：“你才废话呢，我就是看见你才说你回来了。我要看不见你能说你回来吗？”然后在这样的争论中，陈爱童将话题神不知鬼不觉地转换到兰妮做的某件错事上，或是兰妮的某个缺陷上，抓住时机一举歼灭。
但兰妮没有那样，所以陈爱童也就没能那样；兰妮这样，陈爱童却不知道该怎样了。陈爱童看得出来，兰妮的笑不属于嘲笑，只是觉得好玩，心里倒也原谅了她。呆如木鸡之际，下意识地回复了一个羞涩、腼腆、略带尴尬的笑。陈爱童的脸有点红。
杨钟山在里屋柜子里找到了兰妮带回来的包，陈爱童赶紧不失时机地凑过去，蹲在地上开始往外翻。包里是花花绿绿的纸盒，让人看的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有奶糖，有果脯，有果冻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陈爱童和杨钟山的表情立刻就变了——打个比方说，就像一个视财如命的人，忽然发现自家后院有座金山一样。兰妮站在他俩身后，就那么笑容可掬地看着，一言不发。
事情开始有了转折，这个转折是很突然的，但这个突然又是循序渐进，循规蹈矩，非同寻常的。
“姐，这是什么呀？”杨钟山从包里拎出一个塑料袋。
“这是烤鸭，北京的烤鸭，可有名了！这个等晚上爸妈回来再吃！”兰妮说着便从杨钟山手里接过烤鸭，准备放到里屋。
“烤鸭？我看看，我看看——”这是陈爱童第一次听说烤鸭这个词。他有点反应迟钝，以为烤鸭是另一种甘甜可口的糖果或酸酸甜甜的饮料。他还没能把它跟自己天天到池塘里放的那些鸭子联系到一起。
陈爱童反复看着手里的这个塑料袋，还不时的掐一掐、捏一捏。“烤鸭？烤鸭？”陈爱童自言自语地念叨着。忽然灵光一闪，陈爱童全都明白了！
陈爱童感觉身上打了个冷战，双手有点发麻，头皮有点发紧。心里还闷的慌，堵的慌，陈爱童后来知道了这种感觉叫窒息。在这一时间，他好像看到自己的鸭子被人放在火上转来覆去的烤一样。但就从主体感官上来说，其实那不是烤的鸭子，是烤陈爱童。陈爱童家有六只鸭子，每只鸭子都有名字，每只鸭子都是他的好朋友。他从没有把它们当鸭子来看，一直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好朋友。它们之所以与陈爱国和杨钟山有所区别，仅仅是因为它们不会说话，不用上学，浑身长了羽毛，且喜欢游泳而已。除此之外别无他异。
陈爱童怒了，但怒的很卑微，很小心翼翼，很没有底气。因为他不确定是谁烤了他的鸭子，兰妮和杨钟山是无辜的，但也不能说毫无干系。陈爱童有一肚子的火发不出来，他不知道该发给谁；也有一肚子的委屈不知道该诉说给谁。最后，所以的怒气和委屈都化作一句话迸发出来：“杨钟山，你不能吃这鸭子！”说完头也不回的跑回了家。
陈爱童难过极了，完全是为了鸭子，但也不排除对杨钟山的一丝丝愧疚——他实在没有理由要求杨钟山那么做。当时一时气急，怎么就说了那么一句话。但话已经说出去了，改变是不可能的了，那不是陈爱童的性格。
陈爱童放下书包，独自走到鸭圈前，看着眼前或趴或立的六只鸭子。陈爱童对他们太熟悉了，但从来没有想过它们的结局，包括自己的结局。陈爱童家不远就是池塘，是常年累月的雨水积聚而成。陈爱童知道那里才是鸭子们的天堂，是它们向往的乐园。以前陈爱童家的鸭子是散放在池塘里的——早晨赶出去，晚上赶回来。这样庭院里不至太脏，而且还省了不少鸭食。但意外发生后，陈爱童就再也没有把它们独自扔在外面过。
那年夏天下了一场大雨，村里干涸了很多年的池塘又重新蓄满了水。那时陈爱童家只有两只鸭子，他在雨里追逐着它们，开心的跑来跑去。妈妈当时还说他像家里的第三只鸭子，一刻都不让人清静。
下午放学回来，悲剧就发生了。没有一丝征兆，毫无半点预感地就发生了。当时陈爱童一进大门，就看见有什么东西搭在水井旁的石头上。还听见妈妈埋怨说：“你说这是谁啊，好好的给压死了！马上就要下蛋了，多可惜啊你说——”陈爱童走到石头旁边，轻轻蹲下。小花——陈爱童给它取的名字——在表面看并没有伤，也没有流血。但就那么搭在那儿，不会动也不会叫，好像睡着了一样。只是这次是以从来未曾有过的一种姿势。
陈爱童把小花抱在怀里，眼泪就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妈妈后来又买了几只鸭子，小小的，软软的，黄黄的。它们简直成了陈爱童的心肝，陈爱童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接近它们。每次喂食都是妈妈准备好之后，由陈爱童亲自送到鸭笼里去。陈爱童说，他要跟鸭子一起长大。
小鸭子长成大鸭子了，陈爱童就为它们盖了个家。鸭子们的时间表跟陈爱童是一样的。早晨先是陈爱童吃早饭，然后他再给鸭子们开饭；中午放学，陈爱童先是喂完鸭子，然后自己再吃饭，上学；下午放学回来，陈爱童开始把鸭子从家里赶出去。然后一群鸭子就一摇一摆地，轻车熟路地朝池塘出发了。等鸭子们玩的尽兴了，陈爱童和一帮孩子也就玩的差不多了。于是集合队伍，回家吃饭。
当夜幕把整个北陈村都笼罩起来，寂静是这个舞台上唯一的角色。静静流淌下来的月光，透着夜的微凉，让月亮显得有点凄凄哀哀。陈爱童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总也睡不着。陈爱童说话是算数的，杨钟山最了解他的脾气。杨钟山和陈爱童的关系很好，这好像是从小培养起来的默契。只要某场戏里出现了陈爱童，那你仔细看，接着出场的肯定是杨钟山。如果杨钟山要是唱了哪出戏的主角，那幕后导演肯定是陈爱童。这几乎就是一个定律，都不用你去证明。
陈爱童隐隐约约觉的，杨钟山肯定会吃烤鸭的。所以他现在就已经考虑他和杨钟山的关系该以怎样的形式收场了。他要说没吃，陈爱童肯定不信，但也不会再追究。最多生几天气也就过去了，这样倒好办一些；关键是他要直截了当地说吃了呢？那陈爱童该如何抉择呢？对陈爱童来说，这是目前最大的一个问题。
事情还真如陈爱童所料。
陈爱童二话不说，扭头就走。杨钟山觉得有些可笑，有点不明所以。他追上陈爱童说，在你的眼里我连一只鸭子都不如吗？再说那也不是你家的，也不是我烤的，我吃跟不吃有什么区别吗？
我跟你无话可说。陈爱童猛地转身，留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陈爱童变的现实了。他总是喜欢关注一些个实际的问题。他记得后街那个白胡子老头死了以后，被人用平板车拉去了“幸福村”。陈爱童问隔壁三十多岁了还打光棍的二驴叔说，他去“幸福村”干嘛去了？二驴叔低头擤了一滩青鼻涕，然后在墙上擦了擦手说，他呀，去幸福村享福去喽！哎，人老了都得去啊！说完便不再理会陈爱童，独自一人离去了。
陈爱童忽然就想起了家里原来的那头大黑牛，妈妈说那是公社解散时大队分的。陈爱童不知道什么分的不分的，他就知道那头牛很老、很瘦，性情也及其温顺，任凭陈爱童怎么胡搅蛮缠，它总能耐得住性子。陈爱童和杨钟山曾经一起骑到过它的背上，老黑慢慢悠悠的走在路上，那神情极像是背着孙子逛街的奶奶。
后来妈妈说老黑太老了，干不动活了，便张罗着要把它卖掉。陈爱童知道卖牛是要去牛市的，那里到处都是牛。陈爱童想，老黑是该休息了，干了这么多年活也挺累的。
所以，在放学回来发现老黑不在了之后，陈爱童也难受过一阵，但一想到老黑不用在干活时，倒也替老黑感到高兴。
他以为，牛市就是老黑颐养天年的地方。
现在，陈爱童开始往更深层次思考问题了。老黑死后是不是也送“幸福村”呢？还有，还有小花，大头，长尾巴他们死后怎么办呢？陈爱童有点迷惑了！
烤鸭，再次给了陈爱童一个启示，一个可怕的，重要的启示。这个启示像一道光，穿过陈爱童的脑海，照亮了来时和回去的路。陈爱童感觉自己真的长大了，但只是这成长的代价太过昂贵。
陈爱童感觉轻飘飘的，有点像做梦的感觉。他希望这是一个梦，他希望梦醒后，还可以回到认识烤鸭之前的日子。阳光很强烈地照着大地，像是要用力发掘出什么东西。陈爱童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什么都看不真切。他走在回家的路上，动作很是机械。书包很乖巧地贴在他的右臀部，没像以前那样飘来飘去，如风中的叶子。
杨钟山很识时务地跟在后面，没有一句废话——陈爱童已经好几天没跟他说话了。杨钟山觉得陈爱童的冷淡，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吃了烤鸭。在此之外好像还有更大的东西触动了他。但到底那是什么呢，杨钟山不得而知。
通过杨钟山这几天的观察，陈爱童应该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或是丢了什么东西。而陈爱童的妈妈则以为他生病了，或者身体不舒服。但他们都没能从陈爱童的口中得到各自论点的证据。陈爱童的异常是肯定的，是有目共睹，不容置疑的。他常常一整天不说话，然而就在你习惯了他的沉默时，他忽然问：“你能听的懂牛说话吗？”那表情绝对吓你一身冷汗。
陈爱童和杨钟山就这么慢慢地走着，中午的阳光把俩人的影子缩的很短很短。春天就要过去了，陈爱童做好了迎接夏天的准备。他抬头看了看太阳，刺眼但很真实。陈爱童想，这就对了！
“下午放学后在南场子等我吧！”陈爱童缓缓地止住脚步，对跟在身后的杨钟山说。
杨钟山在陈爱童的沉默里走的太远了，一时还没有摆脱开了。所以当他想起要说声“噢”的时候，陈爱童已经走出很远了。
南场子是个荒草坡，是陈爱童和杨钟山他们一群傻小子最爱疯玩的地方。他们在那里度过了童年里最快乐的时光。上五年级以后他们就很少去了，在他们的眼里五年级就已经是大学生了。连老师都这么说，你们还小啊？还不懂事吗？还以为是二年级三年级的小孩吗？
不承认自己是大人？老师首先就不同意！
下午放学的时候太阳还没有落山。杨钟山跑回家，放下书包就直奔南场子去了。杨钟山气喘吁吁地站在南场子坡顶上，看了一圈一个人也没有。估计陈爱童还没有来。杨钟山坐下来，静静地打量着这片荒草破。这里有他太多的记忆了，他曾和陈爱童在这里一起放过牛，一起逮蚱蜢喂过鸭子，还在这里跟陈爱童家的小狗一起打过滚。
杨钟山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些事他本以为早就忘在了脑后，想不到回忆起来还是那样的记忆犹新。
太阳在刚刚接触地平线的时候，陈爱童出现了。他背对着夕阳，影子被一片红光拖的很长很长。在夕阳西下这幅自然作为背景的图画里，衣衫不整的陈爱童显得格外渺小和苍凉。杨钟山忽然很害怕那一片光，感觉它要把陈爱童吞掉。可是陈爱童还是那样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危险。他想大喊一声陈爱童你快跑，可是他忽然又意识到，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陈爱童手里拿着一把铲子和几根竹片，缓缓地朝杨钟山走来。他说给我们的朋友做个纪念吧！杨钟山一下就明白了。他接过陈爱童手中的竹片，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每个名字，没有一个是他不认识的。
后来杨钟山想，陈爱童说的对。他们是我们的朋友，我们却未必是。他们把能给我们的都给了我们，可是我们却给他们那样一个结局。
陈爱童和杨钟山离开了南场子。陈爱童说杨钟山，我们是不是已经长大了？杨钟山看了看陈爱童，微微一笑说当然，我们已经长大了。我们都是五年级的学生了！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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