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家村孤怜怜地站在梁山脚下,像一个冷得索索发抖的哨兵,村里只剩下独独一户人家,住着矮矮的胖胖的、眼镜细得似乎成了一条缝的廖老汉,和他瘦得麻杆一样的婆娘。
梁山三面凸出中间凹下,形成天然硕大的圈椅,这就像宝殿中的“龙椅”。皇上生前坐惯了龙椅,死后要睡在这个“龙椅”下面,于是,这里也就成了皇陵。
廖老汉的儿子多年前进城打工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也许早都成了城里人了。廖老汉五十岁那年,这梁山突然红火起来。那正是桃杏花显蕾的时节,一台冒着黑烟的四轮,满载石灰,跟屁虫似地在一辆黑色小轿车的引导下,开了过来。车在“龙椅”中间停了,几个人从车上下来。老汉看到他们拿着长长的皮尺及标杆,猴儿一样跑上窜下,用石灰给“龙椅”四周画了无数整齐的线。
这里要变了,廖老汉自己想着。
果然,第二天狼狗的狂吠声将老俩口从睡梦中唤醒时,这“龙椅”周围早已红旗猎猎,人声鼎沸。他从拉着树苗的车和拉着水的车中悟出,那些城里吃“皇粮”的人在这里栽树了。
老汉将羊散放在山坡上,就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转悠。老汉五十来岁,身骨还壮实。这也许和饮食有关。他放羊时从不背水壶,渴了就爬在羊肚子底下,仰头吮吸羊的奶汁。若是狼狗下了崽,他还喜欢和狗崽抢奶头。廖老汉识字不多,却十分精明。他转着转着,就有人想雇请老汉挖树坑。他对着城里人眯着眼停了会儿,举起了三个指头。三块,一个坑三块钱。那些城里人不在乎这些,就答应了。这天,老汉鼓了吃奶的劲,累得浑身都散了架子,可兜里却落了一百多块。
这成了廖老汉的生财之道。
廖老汉有了这个道后,又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到城里制了个一人多高的木牌,白底红字,用隶体写上:“挖树坑”联系处三个红字。
这招还真管用,到了第二年,就有不少单位来和老汉交涉业务。
北方的雨总是少,春天不必说,夏天也如此。
每年夏天过后,“龙椅”四周的松树或柏树便像冬天的茼蒿,枯黄干瘦地排列在那里,廖老汉这时就领上麻杆婆娘,将干枯的树苗拔起,码在自家窖前土场上,也就够一年烧灶火了。
廖老汉无事时就数“龙椅”四周的树坑。整整三千六百个。如果不间断地挖,不慌不忙,一年也就挖完了。
于是,清明过后,老汉日日盼晴天大日头。
说来也日怪,这老天偏偏就随了老汉的心愿,年年大旱。年年大旱老汉也就年年发财。
廖老汉毕竟年纪大了,挖三千多坑,也着实顾不过来,麻杆婆娘给老头建议:雇周边村的闲散劳力来挖,咱们从中抽钱。
廖老汉想:抽钱总得有个名堂。老汉思来想去,干脆就叫管理费吧,一个坑一块钱,没想到山里人全都赞成他这想法。从此,老汉基本不太动手,只是倒剪双手,检查树坑的大小、深度。
山民们也挖顺了手,只要照原来的坑挖下去就行,而且,工效极高。
廖老汉越来越精明,他开始悄悄给来联系树坑的城里人好处费,又将每坑的价格从三元涨到5元。城里办事的人得了好处,自然无话可说,而被雇佣的山民竟然一点都没察觉。
五年过去了。
廖老汉五十五岁这年,儿子回来了,硬是缠着老俩口到城里过六十大寿,并见见他们的儿媳。
儿子一家人都爱看电视,但只要一到天气预报,全家人都得让给老汉。儿子和儿媳疑惑不解,这倔老头子怎么和老天有着扯不清的相亲相爱。
当然,老汉看到北方天气日日晃着太阳,就高兴得想吼几嗓子秦腔,麻杆婆娘知道,这老东西盼着“龙椅”旁的树苗旱成干茼蒿。
夏天刚过,廖老汉就在城里呆不住了。总是思念树坑的生意。更害怕趁“联系处”未挂牌时,有人参了他的行。
廖老汉一回到家,就将“挖树坑联系处”牌子在门口端端正正挂了起来。然后,廖老汉就倒背双手,悠悠闲闲踱上山坡,想清点一下树坑,以便闲散人联系活时胸中有数。
这不去不打紧,一去惊得老汉直倒吸冷气。
“龙椅”四周,小松树郁郁葱葱一片,再也不是干透了的茼蒿杆子。
廖老汉慢慢从翠绿的树行中踱过,闷闷地坐在一块硕大的青石上。
突然,身后有女子嘻嘻哈哈的笑闹声,廖老汉回头,是几个女青年,她们七嘴八舌地说:大爷,你的生意黄了,把联系处的牌子摘了吧!
廖老汉懒得搭理她们,怎么说黄就黄了呢?
几个女青年叽叽呱呱地说着,老汉听来了意思,今年植树后,上面的管理法程变了,树是棵棵落实到人,谁栽的树死了,不但自个掏钱买树苗,自个栽,还要挨通报。
淡黄色的日头已搁在西边山顶,女青年们笑着下了山。廖老汉没劲,他眯缝了眼,坐在冰凉的青石上,顶着慢慢升起的新月,看着“龙椅”四周。海一样的松树,在微风中一浪逐一浪地朝前追涌。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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