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到他笑

　　A

　　自打昨天夜里接到录取通知书，全家高兴的呀，妈也不知是哭还是笑，不时地用手揉眼睛。通知书没到，她总担心我考不上；通知书到了，她又担心我路上咋走。说，一个女孩儿家，第一次出远门，路上又乱，没个伴，家里不放心。

　　我说没事，我自己能走的，人家到外国留学，也一个人走哩。

　　妈叫我别犟，说明天不是叫他送，就是叫他爸送，反正得陪个人一起去。

　　没法，最后我只好妥协了，同意让他送。

　　自从我爸去世后，他们爷儿俩，每年都从甘肃老家一起到我们家来帮助拾棉花。那一年，棉花拾完了，他们就不走了。

　　他们一来，我就觉得家里处处不自然，眼睛鼻子都碍事，总不想看到他们，更不想跟他们说话。每天天一亮，我就上学，天黑透了，才回家。一天三顿饭，我一个人端到自己房间里去吃，从不跟他们在一起吃。我讨厌看到那两双眼睛，尤其讨厌后爸那双黑黑的手，动不动就往我碗里夹菜。他每次夹给我的菜，我都偷偷地丢到桌下边喂猫。我知道，我这样做，妈心里是很难过的，她很希望我跟他们好，跟他们说话，叫声爸，叫声哥。可是，我办不到，怎么努力，也办不到。一看到他们爷俩，总觉得像小数点后边除不尽的数字，多余。我只有一个决心，一定要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永远不跟他们在一起。

　　接到录取通知，一家人高兴得整夜不合眼，给我忙吃的，忙带的。

　　忙完了，天都快亮了。妈说我明天就要离开家了，今夜要跟我睡会儿。

　　可妈倒在我床上，老是睡不着，小声跟我说话：“秀，你明天就要离开妈了！”妈刚说话，就开始抹泪。“妈对不起你，秀。你爸死后，妈也实在是没法，才走这一步。妈又有病，这么多地，这家里没个劳力，多困难哪！不用说供你上学了，就是每月的面粉也打不回来。你四年大学，少说，还要三四万，这还得靠他们爷俩。哎，妈也知道你看不起他们，女儿家，人大心大，妈也不怪你。天亮，你就要走了，妈也没什么别的话说，天亮临走，叫他们一声好吗？他今年二十了，比你大一岁。”

　　我不说话。我知道妈这一辈子不容易，爸死了，妈那样困难，也没让我辍学。这一点，我深深地懂得，我知道妈心里很难受。但要我叫爸，叫哥，实在是难办到。为了临行前能安慰妈，我把手放到妈的手上，表示我愿意听话。可，天亮了，我还是又一次地错过叫爸叫哥的机会。

　　说实在话，他们爷“俩”人并不坏，一老一小，两个老实疙瘩，来到这个世界上，似乎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天生就是往地里下力气的人。每天，天不亮下地，天黑透了，也不见回家。平时，吃好吃坏，穿好穿坏，一声不吭。我家承包的一百多亩棉花地，从春到秋，他们父子俩就像两头牛，没白没黑地干。就连到了拾棉花最忙的时候，他们也不让我缺一节课。说，念书的人不能离开书，一离开，脑子就会死。不管地里的活多么紧，每逢下雨下雪，妈还叫那个儿子给我送雨伞，送雨鞋。其实，我宁可淋着，也不想让他到我们学校去。每次，一见他走到学校前面大门时，老远地，我就跑出教室，去接他手里的东西，生

　　怕班里的同学问我他是谁。后来，他也自觉，一次也不往学校大门里走，就站在学校前面路旁边的林子里，淋着雨，等我放学出来。身上披块塑料布，湿透了，他也不敢撑开我的小花伞。如果我不带任何偏见的话，其实，他长得并不难看，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眉宇间还带有几分帅气。新疆一天十五六个小时的日照，把他晒得又黑又瘦。要是命运能够公平地让他上学的话，我敢说，他比我们班上许多男生都长得好看，他完全有资格成为一名优秀的大学生。可是，他也很不幸，他妈死得早，甘肃老家在山沟里，穷，上不起初中。来到我家那年，他才十五，我妈想让他继续上学。可家里这么多地，他爸就早早地拿他当成了整劳力，整天在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滩下晒日头。

　　B

　　轧嘎，轧轧，轧嘎，轧轧……

　　火车把我与家的距离越拉越长。

　　坐在火车上，我第一次有了离家的感觉。这种感觉使我好想哭。我知道，我这一去，不是永别，实如永别，要很久很久才能回家一次。我好想妈妈，我就从车窗往外看，想看到妈妈。看累了，就把头放在小茶桌上，假睡。反正不想朝对面看。我知道，他，正端坐在那儿，双手夹在两腿中间，也在朝窗外傻看。

　　他在看什么呢？我下意识地朝对面的他瞥了一下，他仍像根木头一样，不说，也不动，眼睛永远是那样老老实实地看着窗外。

　　他也知道，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跟他说话的。所以，他也就一心一意，一个人看那车外不停地流动的景物。

　　一天一夜过去了，同坐在一起的旅客，根本不知道我们是一起来的，更不知道我们还是一家人。

　　我觉得十分寂寞，几次努力，想跟他说话，但，都没有成功。

　　再有一天一夜，就到西安了。也就是说，我们之间，已经是两天一夜，三十多个小时，互相没说一句话。有时，他去给我打杯水来，啥也不吭，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放在我跟前的小茶桌上。我看书。他不看书。我不吃车上的饭，吃干粮。他饿了，就自己买一点饭吃。

　　火车进了一个小站。停车三分钟。

　　那些卖东西的人，一个个扒着车窗叫卖。

　　我看见一个卖五香花生的乡下妇女，就问：“哎，花生多少钱一包？”

　　“一块。要不要？”那个乡下妇女拿起一包花生，举在手里，问。

　　于是，我就拿出一张五块钱，说：“买两包。”

　　那乡下妇女收了钱，先给了我两包花生。随即，手在袋子里抓了抓，不找钱，掉头想走。

　　我急得正要喊，只见他眼疾手快，立即从车窗中探出大半个身子，一把将那个乡下妇女的头发抓住，命令似的：“找钱！”

　　他那样子好凶。

　　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怒不可遏的样子。如果那个乡下妇女再不老老实实地找三块钱，他一定会把她从车窗外提进来的。

　　车又开动了。

　　我对他看了一眼，心里好一阵感激。将手里的两包花生，分给他一包。

　　他说他不饿，要我留着慢慢吃，到西安早着哩。

　　由此，那包花生，就在小茶桌上放着。一直到西安，我收拾东西准备下车时，才将那包花生装在兜里。

　　C

　　火车晚点了。夜里十一点才到西安。

　　西安火车站好大呀！

　　车站上，到处都是拥挤的人。

　　我下了车，头晕晕的，不知东西南北。在人海中，到处看不到一个熟人，我才真正觉得，我已经离开了家，离开了妈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心里好想哭。大概是因为自己胆小的缘故，提着包，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往前挤。原先那种厌恶、傲慢的感觉，不知哪去了。只觉得他就是我的亲哥，那么细心，那么卖力，肩上背着两个大包，手里又提着小包，走得那么艰难，还不时地回过头来看我，生怕我被挤丢了。

　　我没钻过火车站地道，心里很害怕。问：“哎，这走到哪了？哎，对不对？哎，还是问问人家再走吧。”

　　他说：“不问，对着呢。就打这儿出去。”

　　“你走过吗？”

　　“走过。那年，跟大去新疆，也是这样钻的。没错，走，跟着我。”

　　我心里暗自庆幸，幸好听妈的话，让他来送我。否则，这大包小包的，拖不动，扛不动，又不识方向，这会，准该哭鼻子了。

　　几个弯儿一拐，忽见前方一片灯火辉煌。车站出口处好不热闹。我一眼就看到人头上举起一溜的牌子，都是各个高校来车站接新生的。

　　老远地，我看见一块牌子上写着“陕西师范大学”几个字，高兴得大叫：“哎，陕西师大！那儿，哎，你看，在那！哎，有人来接我们了！”我高兴得跳起来，嘴里一个劲地哎，哎，从人空儿中挤过去，拿出入学通知书。

　　那些大学生们便热情地接待了我。

　　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男同学，从我手里接下包，往车上送。还叫我们动作快些，说他们夜里还要接三趟新生。

　　另一个男生走过去，从他肩上往下拿包，问我：“他是你什么人？你哥吗？”

　　我点点头。

　　那男生又说：“那好，就一起上车吧。学校有招待所。”

　　他放下包，说：“不了。秀交给你们，我就放心了。我在车站上坐会儿，明天天不亮，就搭上海来的54次车回去。”

　　那个戴眼镜的高个男同学说：“明天天不亮就回呀？忙啥？到了西安，还不好好玩玩？难得来一趟，去看看半坡呀、兵马俑呀，去华清池洗个澡呀……来来来，上车上车。”

　　“不了，俺家里还有事，地里棉花开始拾了，俺爹俺娘忙不过来。”他说着，硬从车上往下跨。

　　车开了。

　　那个戴眼镜的高个男同学看我好像傻了，赶快捅我，说：“咦，跟你哥说再见呀。”

　　“哥！……”我从车窗伸出手。一下子觉得心里泪汪汪的，好想哭，连忙用手捂着脸。

　　他一听，连忙转过身，笑着对我挥手。

　　我第一次看到他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