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越来越像个孩子

　　终日和阳光作伴，父亲的脸黝黑如炭；成天和风雨交往，父亲的脸沟壑如阡。在五月的原野，父亲头顶麦秸编织的草帽，手握弯如瘦月的镰刀，在金灿灿的阳光下，在金灿灿的麦田中，站立成乡间最美的风景。在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时，我把父亲的脸绘在板报上，旁边配上一个颇有震撼力的名字《抬头看，父亲苍老的脸》。当我学习上懒惰时，当我思想上懈怠时，当我因为付出没有得到回报而准备放弃时，我就抬起头，看着墙板上父亲苍老的脸。那张写满沧桑与期待的脸，是我以及和我一样指望求学来改变命运的同学勇往直前的动力源泉。

　　十年过去了，绘有父亲头像的那堵土墙早已不复存在，见证那幅画像的同学也大多不知去向，但那幅画，那幅我用心绘成的、陪伴我走过艰苦岁月的画，却永远地留在了我的脑海中。不久前，回母校参加一个活动，昔日的恩师拿出一叠老照片，其中就有我的《抬头看，父亲苍老的脸》板报的留影，恩师回顾过往时给了我很高的评价。现在想来，我内心是有愧的，因为在那幅画中，虚荣的我美化了父亲，抬升了自己。其实我一直羞于向别人提及我的父亲。

　　父亲和土地谈了一辈子的恋爱。种子，化肥，农药，锄头，扁担，板车，几乎是他生活的全部。我孩提时就觉得父亲土得掉渣，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我的学名还得劳驾先生起，更要命的是他教育我的方式简单而粗暴。有一次，仅仅因为忘记了做作业，父亲就掴了我两个耳光，还罚我两顿不吃饭。还有一次，父亲和家人去地里干活，留着我看家。邻居胖大叔来串门时忘了关门，一只山羊趁机溜出去散步了，父亲回来后发现山羊少了一只，抓起墙上的鞭子就朝我屁股上狠命地抽，抽得我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一周后走起路来还一拐一瘸的。离开家，离开粗俗的父亲，竟成了我最初的奋斗目标。

　　到县城念书后，父亲就不再对我使用“暴力”了，一方面是因为我成了村里屈指可数的会说洋文的“秀才”，多少让大字不识一箩筐的父亲脸上有了些荣光。另一方面是因为相距较远，父亲很少知道我的过错了。但我对父亲的埋怨却与日俱增：身份的卑微、贫穷的尴尬让我在阔绰的孩子中间扮演着近乎丑角的角色。统一服装的演出，凑分参与的聚会，一概和我无缘。连家长会也一直是我担心的事情，我怕同学看到裤脚沾满泥土、左眼视力为零的老父亲后笑话我，更怕父亲得知我成绩欠佳后会有不够理智的表现。好在班主任每学期只邀请考试前十名学生的家长开会，我始终没有给父亲创造受邀请的礼遇，担心自然成了多余。

　　高三开学不久，父亲破天荒地和我促膝而谈了一晚。父亲说：“我攒了五千块钱，要是你考上大学，就取来做学费；要考不上，就给你娶个媳妇安个家。你记住，做事要尽力，事后不后悔。”父亲的话给了我极大的震撼。整个高三，我全心全力投入高考准备，然后我从容地走进考场。三天后，我笑着对父亲说，我尽力了。

　　在等待揭榜的日子里，父亲邀我一起去北浍河捉鱼，去葡萄园摘果。父亲和我像兄弟一样并肩作战，同甘共苦。当我以班级榜眼的成绩考取大学的喜讯揭晓时，父亲比我还要高兴，他放了一挂喜炮，还宰了一只山羊。我蓦然意识到父亲那平静的外表下掩藏着对我多深的期待啊！

　　如今我已参加工作多年，每次回家的日子，都被父亲渲染得像过节一样隆重而快乐。家里的大事小事父亲都要咨询一下我。父亲老了，先前那个粗暴霸道的父亲不见了，睿智民主的父亲也不见了。不经意间，我成了父亲的主心骨，家里的擎天柱。就在前天，我给父亲添置一件新衣服时，父亲像个孩子一样笑容可掬，就像20年前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一本小人书那样。我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酸楚，那感觉就像是读诗人云亮的诗：

　　父亲老了

　　站在那里

　　像一小截地基倾陷的

　　土墙

　　国庆节赶回老家

　　父亲混在村头的孩子中间

　　固执地等我

　　父亲对我的态度越来越像个孩子

　　我和父亲说话

　　父亲总是一个劲地点头

　　一时领会不出我的意思

　　便咧开嘴冲我傻笑

　　我和父亲一同回家

　　胡同口的人都扭着脖子冲我俩看

　　有一刻

　　我突然想给父亲做一回父亲

　　给他买最好的玩具

　　天天做好饭好菜叫他吃

　　供他上学，一直念到国外

　　如果有人欺负他

　　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

　　非撸起袖子

　　揍狗日的一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