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盐事》 ／康怀军

朋友和我说，某君血压甚高，自嘲“只能吃无盐的早餐、唱无言的结局”了。

闻听此言，感慨颇多。

最早对盐的认识并不清晰。每到端碗吃饭，大人们都会问一声有盐了么？我搞不懂有盐没盐是啥意思，便由着性子回答有或者没有，时常被大人们尝过后弄成笑话，说这孩子，有盐没盐都不知道。直到后来的后来，更大一些了才对这个百味之首的东西有了一些判断，判断的标准也很简单，就是碗里的饭菜有没有滋味。

一次去山下的小镇看露天电影《闪闪的红星》，红军战士被围困在深山老林里，时间久了，因为缺盐，一个个打不了仗，走不了路，潘冬子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敌占区弄食盐，这个桥段曾在我心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大人们说，没有粮食，没有蔬菜不见得有多可怕，最可怕的是没有盐，要是没有了盐，人就没法活了。那时大概只有八九岁的我，好几次在长长的梦魇里着急着四下里找盐，翻箱倒柜，东奔西跑，直到弄得自己满头大汗的在土炕上醒来。

小镇上的门市部卖盐，大袋的盐巴散倒在木制的铺柜里，方方正正的结晶，像极了透明的砂子。短发、蓝迪卡便服的女售货员开了票，用黑色的铁夹子夹了，挂在眼前斜上方一根横着绷直的铁丝上，唰的一声便滑到旁边大约五米远的收银台，那时不叫收银台，只有一个娇小玲珑的女收款员，一样的短发、蓝迪卡便服。一身青布大褂、头戴青布帕子的奶奶随了滑动的夹子，挪动一双三寸小脚，紧赶慢赶地跑到收款员面前，递上几张毛票。那几张毛票，是我和奶奶用了小背篓，垫了荞壳，背着攒了好久才攒下的十几个鸡蛋，走了七八里山路，在铁路边的平交道口，从一位年轻的铁路工人那里换来的。铁路工人的妻子坐月子，他一大早到镇外的路口等着买鸡蛋，恰好等到了我和奶奶。收款员站在玻璃柜台后边，取了夹子上的票单，收过奶奶手里的毛票，从柜台角上，一个放了十几枚大小不同、形状各异的印章的长方形纸盒里，拿出一枚椭圆的章子，狠狠地拓一下紫色的印泥，在票单上盖了戳，再把票单夹在夹子上，唰的一声滑回到盐柜边。奶奶又随着滑动的夹子一路小跑着回来。售货员收了票单，用大撮瓢撮了盐，倒在挂在空中的盘秤里称，多了撮一些出来，少了再用撮瓢一点一点地添，直到秤杆平平的了，才倒在奶奶早就张开的一个洗得发黄的旧布袋里。我自告奋勇的把布袋放在小背篓里背着，一双小肩膀沉甸甸的，昂着头，很是自豪的样子。

回家的山道上，春阳正暖。换奶奶背了背篓，我跟在后面，一边走一边痴迷地看小人书，那是买完盐后央着奶奶花一毛钱在门市部买来的《隋唐演义程咬金》。读到孝顺老母的程咬金因贩卖私盐被打入监牢时，我那幼小的心里，在喜欢胖胖的福星、英勇的混世魔王的同时，不知不觉中，对食盐再一次产生了敬畏。当然，让我敬畏食盐的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那年月的百姓太困难了，大多数时间，大多数人家等不到鸡下够鸡蛋，家里就断了盐。没办法之下，就用泡菜坛子里的盐水，凑合着用。盐水也没了的时候，只好去借，家家都困难，不好借了只得去门市部赊欠。说不完的好话，陪不完的笑脸，还不完的人情。哪像现在，黄世仁和杨白劳的地位早就颠倒过来了，商家们卖不动了，等着客户们赊账呢。不过那个年代，家家都缺，啥都缺，开门七件事，除了不缺柴，其余样样缺。

从大袋的粗盐，到后来又白又细的雪花盐，再到后来小袋包装的碘盐，也就是一二十年的功夫。这碘盐，是专为预防甲状腺肿大，我们这里俗称粗脖子、臃瓜瓜的。小时候时常见到脖子下边吊着肉葫芦的人，有的葫芦还吊在一根细长的系带上，干啥不方便了，用手抓起来，绕过脖子，放在后边，背在背上，很是影响生产、生活，这样的人家，更穷、更苦累。用了碘盐，如今是绝难见到这种情形了。先前的这一二十年，也是物资从匮乏走向丰富，人们生活从贫困走向富裕，食盐从专营逐步走向开放的一二十年。

食盐专营制度始于秦朝，历时两千多年了。两千多年来，除个别朝代偶有放开外，皆为专营。专营制度的好处是保障货源，稳定价格。其垄断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的，高利润，低风险，甚至是零风险。历代盐商竞相追逐，无数私贩赴汤蹈火，便是明证。前不久，一部名为《大清盐商》的电视剧热播一时，虽是针对时弊，倡清正廉明、勤俭节约之风，但食盐专营制度的不足，也昭然若揭于剧内。好在随着食盐产量的增长和质量的稳定，我们现行的专营制度也已经开始松动，放开经营的局面眼见着指日可待了。

然而，好事多了就是坏事，叫乐极生悲，或者说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更为准确。这宝贝疙瘩似的食盐，吃着吃着竟吃出问题来了。人们渐渐发现，原来很多难以治愈的高血压、肾脏及心脑血管疾病竟是拜他所赐，或者与食盐有着密切的关系，就像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对人体健康的影响似的，起着直接或间接的作用。仔细想想，其实这个中原因也不难理解。最早吃东西全凭着肚子吃，后来吃东西老跟着味觉走，咋样好吃就咋样吃，这跟着味觉走便很容易出现重口味，尤其是从困难时代过来的人，饿怕了，淡怕了，便多油、多糖、多盐，可了劲地吃，结果，吃出了一系列毛病，被人称作富贵病，实际上我们也就是刚刚摆脱贫困，一部分人至今还贫困着哩。

看来还是动脑子吃饭的好。不过这脑子也不能动得一惊一乍的，说不能多吃便不吃了，成天吃什么无盐早餐。网上众说纷纭，我是不主张走极端的，早餐还是有盐的好，不过要把握好度。

朋友说，是的呀，我也觉得应该这样。现在信息全球化，按说获取知识更加容易了，没想到这极端的事反而更多了，这无盐早餐便是一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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