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天下母亲

　　二十年前，我跟着一位堂舅，学做木匠，走南闯北，招揽活计做。刚开始那会儿，我笨手笨脚，常常挨打受骂。离家在外，也不敢吱声。尤其是冬日的夜晚，常常睡在主人家用麦草铺的地褥上，一床自带的薄被难抵冬日的严寒。我蜷缩在被窝里，摸着冻肿的手，越发想家，想念家中的母亲。

　　一次，我到山东给一家打家具。主人家打一张八仙桌，料子是上好的桑木。主人家吩咐，再用下脚料做几个凳子。做凳子是学徒的基本功。我握着沉沉的斧子，一下，一下，用力地砍斫。锯凳腿时，女主人就蹲在我旁边。她看我吃力的样子，关切地问我：“这么小，怎么就出来做学徒，家中还有哪些人？”我胆子小，怕见陌生人，低着头，闷声地锯着凳子腿。堂舅出于讨好女主人，大声呵斥我：“你是死人吗？别人问你话，怎么不吱声？”女主人连忙劝堂舅：“孩子还小，别吓唬他。”我有点儿感激地望了她一眼。

　　谁知道，一不小心，锯子拉深了，一条凳子腿废了。以前，堂舅也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他就索性把它锯废了，扔在废料中当柴火。这次当着主人家的面，我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处理。按照规矩，这是要赔钱的，如果遇运气不好，他会扣去我们很多的工钱，甚至一分不给。堂舅也看到了，他的反应极快，拿起一根木条，狠狠地抽在我的后背上，一边抽，一边骂：“你这个不长眼的东西，只知吃饭的家伙……”女主人连忙夺过堂舅手里的木条，说：“弄坏就坏了，打孩子也不能再把东西复原。”我缩在一边嘤嘤地哭泣。女主人用身体挡着气势汹汹的堂舅，一边帮我擦着眼泪。

　　晚饭堂舅没给吃，饿得睡不着。这时，女主人端了一碟子鸡蛋饼给我，念叨说：“在家里，母亲怎么也舍不得打，舍不得让你做这样的重活儿。”因为饥饿，我坐起身，端起鸡蛋饼，三口两口就把它吃光了，她一直就静静地坐在旁边看着我，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抹了抹嘴，对她讪讪地笑了笑。

　　堂舅用讨好的语气，对白天锯坏凳子腿的事还耿耿于怀，一个劲地赔不是。女主人说：“孩子又不是故意的，不要你们赔了。”堂舅听了这话，顿时如释重负，眉开眼笑，摁着我的脑袋，对我说：“快谢谢人家。”因为白天挨了打，我还记恨他，脖子梗着，任他摁，也不低。女主人推开堂舅的手，说：“算了，还是孩子；孩子的妈妈将来知道这事儿，不定会对你有意见的。”她端着碗，临走时还帮我掖了一下被角。

　　堂舅因为主人家不要他赔钱，一个劲地讨好她，说：“您真好，您这样的好人家，将来一定会发大财的。”

　　女主人笑呵呵地说：“将来有什么好，谁也说不准。只是，我也有一个孩子，在外面做工，我希望他都能遇到好人，对他好一点儿。”堂舅听这话时，我发现，他有点儿难为情地搔搔后脑勺。女主人说：“天下母亲的心都是一样的，谁家的孩子都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谁不疼。”

　　做完活儿，我们离开了她的家，她送我很远，还把她孩子穿的一件旧棉衣送给了我。后来，我走南闯北，经过许多的地方，常常会遇到这样的母亲，常常满怀怜惜地在我的碗里或者放一个鸡蛋，或者多放一块猪肉，走时，或送一双鞋，或一件衣服。年终回家，母亲问我在外面的情形，我会把这些幸福放大，告诉妈妈，在外面好着呢，有很多像母亲一样关心着、照顾着我的人。母亲听了，很欣慰，一脸的笑意，嘱咐我跟着堂舅用心学手艺。长大后，我一个人在外独自漂泊，还常常想起那一位位不知道名字的母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