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审美（2）

    大自然在这座湖上展示了聪慧的机巧和丰富的才思，赋予它四季迥异的表情。

    春天，十里湖山萌动了敏悟的灵感，湖岸的林木，吐出一簇簇鲜嫩的新叶，融融的生机便流布了四野。当山雾还在水湄间梦游而迷路，当几片闲云正在山阿里幽栖或流浪，一群群初醒的杂花却争着跳上枝头张望，湖中，便蓄满了酽酽的酥香。这时小风多情，从山谷里移步寻来，畏怯地抚摸湖面，撩动了一湖颤颤的温馨。便有几只野鸭不知从何处飞临，啄破春波欢欣地试暖。而一只青春期的蝴蝶，正寻寻觅觅地追逐一片飞花，把轻薄的翅影在水中翻动，远处是谁家的少女，独自摇荡着一只小船，她那艳红的衣裙点燃了春水，灼灼的光焰便照亮了岸上一个牧童的眼睛，他看见满湖柔婉而清亮的歌韵，熏熏地波荡了一个季节。

    当夏天在人的浊体里躁动，膨胀出蒸腾的俗思妄念，这时你来到湖边，密林的古树会垂下浓荫来遮护你，徐徐湖风会为你扇凉；你依偎一丛青草，露珠便会滴进你的骨头。你坐在一块青石上，把赤裸的双足浸在水里，听水声清润如一曲古琴，看涟漪从你的心头游移，扩散到无尽的远处……如果掬一捧清泉，尝尝它的凛冽，你便会化为晶莹透明的水滴，没有欲念，没有思虑，没有尘秽，没有声息，在无边的湖波中闪烁或藏匿

    而也许，顷刻间便会乌云垂空，如亿万匹怪兽在湖天间争斗：狂风摧折树木；雷声碾过烧焦的湖面，电光交击，撕裂湖水插向黝黑的渊底；千万条巨龙窜出巢穴，疯狂地进攻岩石；无数白森森的大鲸咀嚼天空，沉重的碎片纷纷陨落……这乾坤，便剩下晦晦冥冥的一片?昆沌。倏忽间豪雨停息，霁光流泻万里，水与天溶作一片湛蓝的洞明，忽有一条彩虹飞跨在湖上，与它沉落的倒影交合成宇宙间一个硕大的门廊，这时驾一只轻舟纵横其中，真如女娲补天归来，在原初的世界作逍遥游。

    深秋季节，湖上清气敞旷，天空高邈深邃，没有一丝云缕，湛净空明的湖光也不生纤纹，空谷经过秋风的荡涤，野草披披离离，光裸的山岩突兀在岸涯上，湖水沉浸它冷峻的瘦影。那些早凋的古树落尽了叶子，孤独地高耸在碧空。层林被秋色点染得斑斓辉煌，经霜的红叶疏疏落落地挂在一处处苍山上，湖边的澄潭里，一簇簇赤灼地燃烧，一树树金黄地销熔。有一片受了惊吓的．叶子，在茫茫的湖天之间飘飘悠悠地远扬，不知将归向何处。忽然一阵风来，在万木间飒飒弄响，无数片黄叶便告别了枝条，纷纷扬扬地坠落，高高下下地在湖面上蹁跹。忽有一队大雁越过湖天，逝于遥远的天际。而一只孤傲的苍鹰长鸣一声，在清空中高旋，它那劲健的翅膀，把秋光剪削得更加清瘦……

    当冰雪封锁了重叠的山岭，雪峰清峻如冷漠的手指，指向冥寂的苍穹，冻云低低地覆压在水面上，寒波退落下去，鱼群潜藏了鳞片，鸟儿丢失了翅影，小兽们也隐没了足迹，水潦简阔肃穆，浑蒙的山岗白寂一片，那些银塑的枝柯上挂满了玉雕的花朵，装点着一个皎洁的世界白净的院落……这时分，正该有一位高洁的红衣女子，折一枝梅花踏雪而来，痴痴地站在渡口，等待那只积雪的空船，直到幽冷的月光消瘦了她的影子……这时分，你也许会羡慕那位古昔的诗翁，披一张蓑衣戴一顶竹笠，独坐在孤舟上，垂钓那满湖白雪……

    智心慧性的湖，领悟了时间的默契，朝朝暮暮变化着它的神韵。

    夜晚，群山阴沉而凝重，夕阳披一块红头巾，枕浪欲眠，林木为它挂上黛色的帘幕。鸟群开始争吵着寻觅游失的伴侣，鱼们也浮出水面来逗情，一只迷路的渔舟迟迟地归来，浆声空旷地拍响了暮色。青苍苍的天空中，黄昏星孤独地低垂，守望一湖阴阴清清的宁静。风，停歇在草丛里。有几点萤火，在水榭间凄凄迷迷地流浪。一声樵歌，从山亭里敲出清越的长韵……隐隐约约似乎有山间的游魂、水里的精灵、花丛的仙子、树荫的林妖们秘密地觉醒，飘飘忽忽地游荡，她们邀伴结群，轻悄地吟唱，妙曼地起舞，忽行忽止，忽聚忽散，听起来仿佛有声有息，细辨却又无象无形……

    当灵鸟试喉，串串流音滑落在波间，惊散了一湖梦影，湖水涌溢着神圣的江潮，一群胖嫩的太阳，精赤地临波初浴，它们呼叫欢舞，满湖天真的眼睛闪动狂喜的泪光，无数计的彩色的翅膀纷乱地飞翔……这是一个彩霞编织的世界，仿佛有一位画师在天地间泼洒颜料，仿佛一位书法家在题写垂空的彩笺；近岸，是谁家女儿在涤浣一匹碧纱，揉搓一块黄色的手绢，远浦，是一位水国的仙妃，来漂洗她的紫衫和红裙……瞬间有一群白鸥飞来，忽而临波飞掠，忽而高举遥空，用洁白的羽毛梳理着天光和水影……

    这时你环绕湖岸徐徐地独步，登上石径，转过山道，踩着湿浥的苍苔，徘徊在萋萋碧草上，隔着湖边的丛树，可以欣赏那树影在波间描绘的图画。当微风吹破松林的浓荫，光与影就在草地上追逐。忽然会听见野鸟唱答，但你不知道它们歇在哪一根树枝上；忽然会闻到一缕暗香，但你不知道它发自哪一朵好花。追寻那隐微的籁音，你可以采撷一枝幽兰，寻到一片彩色的鸟羽，拣拾一粒小橡子或一枚松塔。随你去涉过某一道清溪，或者坐在某一块碧石上，或者靠着某一棵古树，或者躺卧于某一片沙滩，你都可以倾听到大自然微妙的讲话，与它真诚地交谈。你听天、听山、听湖、听云影波光；听风、听树、听草，你也可以听石头、听泥土沙粒。林间的语言是丰富的，春天，你听几句杜鹃，夏天听一片蝉鸣，秋天听一阵虫吟，而冬天，也可以听那积雪下树根与芽的对话……在湖畔远行，你往往会迷路，误入一个小山坳里，天地开阔了，空气爽朗了，溪边展开一垄麦田，一块菜畦，柴门后面传出一声鸡鸣，稀疏的竹篱围护着三五间青砖瓦房。一个老婆婆背一只竹编的背篓，从你身旁走过，到湖边去拣拾树枝和落叶。而柴门里出来一个姑娘，提一只小水罐，踩着石阶到泉边去，蹲下来汲水，你向那姑娘招手问路，她却只是甜甜地望着你，并不回答。于是便有一只狗从屋檐下狂奔出来，汪汪的吠声在山谷里空落落地传响。

    我走上一段山脊，俯看这大自然的杰作，陷入了一片诗意的狂迷。你这神奇的湖啊!缥缥缈缈，你的源头在哪里?明明灭灭，你的归宿在哪里?你酥润浓酽，如一湖醇厚的酒浆；你诡秘幻妙，如一场不醒的美梦，使我沉醉，使我惶惑，使我销魂忘神。恍恍惚惚，仿佛邂逅一位美人，你闲逸而寂寞地幽处在深山，翠绿的裙幅临风飘举，山色是你青青的衣襟，纤云是你飘飞的罗带，峰影是你高挽的发髻，林荫是你蓬松的秀鬓，霞彩是你满头的花絮，日月星辰是你的珠钗和玉佩，湖水是你温软的肌肉柔腻的皮肤。你的风度端庄而优雅，你的神容娴静又妩媚。看似在梦中，你却分明清醒；看似恬和，却又含着几许幽怨。你泄漏浅浅的笑靥，启开闪闪的明眸，掩藏绵绵的思忆，袒露湛湛的精神。你细语频频，在诉说什么期许?你轻声喃喃，在吟唱什么诗句?有时你娉娉婷婷顾盼绰约的身姿，有时你窸窸窣窣移动轻盈的步履；你隐隐地露出几分羞怯，脉脉地含着万种风情。你怀着高远的心志，灵秀如九嶷山下的湘妃；你守着素洁的灵魂，美丽如洛川之滨的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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