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今夏

  太阳没有完全升起来，即便夏深如海，小镇的清晨还是沾满薄雾的凉意。

  爸爸已经出门去推自行车，我单脚跳着急急忙忙勾上鞋，跑出门三两步跳到自行车后座上。一如既往的，跳上去的时候单薄的自行车明显的晃动了下。

  蛰伏在老家的这半个多月，每个清晨都这样有着青翠的光晕，熹微的晨光。趁着阳光轻柔不烈，雾气淙淙弥留，我和爸爸在自行车上一前一后 。爸爸偶尔哼两句什么，遇见上坡路我就跳下来推推车，我们并不常常说话，就眯着眼睛看绿色。一潭绿荫，青草阡陌。

  今天爸爸的话略微多一些。出发不久遇到相熟的阿姨，眉开眼笑地借给我她儿子的山地车。我取来车子踩了两脚踏板就骑到了爸爸前面， 身后便不时传来“慢一点”，“把车头把稳”之类的谆谆训鉴。我回头笑嘻嘻的答应他，他就又喊：“看前面，看着路！”

  郁郁的绿色，飒飒的清风，氤氲的薄雾，青草的香气，这舒爽比老坛酸菜还让人不敢相信……上坡路就一抿嘴憋着气用力踩，下坡路就叉开脚听着耳边呼呼带风，有时头上的草编帽被风吹得快翻起来，我一边大呼小叫地腾出一只手拽住帽檐一边幻想自己现在是不是有种淡淡的文艺美感（……），爸爸突然一声大喝“脚踩到踏板上！捏住刹车！”让我迅速回到现实。

  一鼓作气又翻过一座小山丘，我刹住车重新戴好帽子回头，爸爸还没有出现在视野范围内。又俯身揪了一根狗尾巴叼在嘴里，爸爸这才一点点出现在小丘的顶端，露出臂膀，露出车轮，一下一下有着明显的节奏感，甚至能看到他每踩一脚踏板时就会弓一下的脊背，低一下的肩膀，甚至好像能够听到他闷闷的喘气声。明显是吃力的样子。

  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没有我悄悄增加的小体重，爸爸仍然会觉得吃力啊。

  他是真的不再年轻。

  回过头放慢了速度，自行车稳稳的向前，小路上留下一条、两条浅浅的车辙，蝉鸣和日光一起唱一首歌。夏季在这样的时刻清晰而缓慢，像是还仍旧停留在孩提时候。

  小时候，爸爸也常常用自行车载我上学。那个时候，以为最有力，不过是爸爸的臂膀；最宽阔，不过是爸爸的胸膛。

  小时候，在屋子后面的小院子里用粉笔跟爸爸妈妈学写字，一笔一划都是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认知。

  小时候，以为天空就是爸爸妈妈撑起的这么高，没有不能成真的美梦，没有不能长久的人心。

  小时候，以为世界就是目光所及这么大，没有霓虹闪烁，却有星辉斑斓，没有迷香馥郁，却有青草深处。  

  忽而今夏。

  如今，我是这个偶尔叛逆的我，我是这个担心痘痘担心长胖的我，我是这个在报考大学时想要离家更远的我，我是这个向往更广阔世界的我。

  而父亲，是被我留在身后，看着我的背影，担心我的前路，吁吁追赶的那一个。给我依靠，给我呵护，给我年华，给我一切后，他在慢慢失去我。  

  太阳渐渐爬上山头，天气很好，我戴着草帽在阳光中眯起眼睛，左边是不知名的整片绿色，右边是巍巍青山追着我走。自行车的车轮轧出一条、两条辙痕……它们大概依旧留在上学去的路上。夏季在蝉鸣声中清晰可闻。

  一条路，也是一本岁月的纪念簿。 

  爸爸追上来，依然是责怪的语气，说着不捏好刹车很危险云云。我点点头，心想那就慢慢的骑，稳稳的骑，既然你已把年轻留给了我，把岁月留给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