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尚的挠心事

老尚的挠心事

宁启金

五十刚出头，已退居二线的老尚，这几天有些闷。

不是因为失落—这已经从一年多来的无权的清闲中找到了平衡点。

因为他的儿子。

他原是这个单位的一把手—县交通局局长。一年前的换届中他从年龄结构上退了下来，上头给了他一个十足的闲职一局党支部书记。而他的副手，他一直精心栽培的接班人王树，就顺理成章地扶了正。而五年前毕业于公路交通学院的儿子，也恰好被分配到了这个单位，安排在局长办公室工作。

儿子二十出头，有文凭且专业对口，正如日东升，虽说性格有些像他，为人忠厚，不够精明，但作为“第三梯队”，应该不算什么自不量力，野心膨胀吧。虽说为官尚有“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之说，可为了避嫌他这个一局之长在儿子提拔这件事情上还是讳莫如深。而他的副手王树似乎明白领导的意图，不管在私下还是公上尽力称赞和肯定儿子尚春的工作实绩。而自己这个儿子，也从来不以“太子”自居，毫无凌人之气。他的谨慎和谦虚令单位职工大为啧叹。

正值儿子如鱼得水，崭露头角之时，自己被换届换了下来，虽说掌权者仍属自己的亲信，但毕竟非自己本人，谁知这位新秀骨子里有没有“报恩”之情。

去年办公室要提升一名主任，他暗自私忖：此职非尚春莫孰。可文件下来，儿子倒是提了主任，但后面带了个括号，这正职依然空缺着。王局长说就让他这个副职行施主任职权吧。今年又下来文件，结果又从其他科室提了位正主任补到办公室，直接横在了儿子的前面。

原本想一步到位，其结果两步还远远地隔着，这让老尚大伤脑筋：这世道，这人心……

一向温顺贤淑的老婆开腔了：“现如今这世道哇，有几个是雪中送炭的真君子?你以为你是谁呀，不在其位了，谁能把你还当个数，有几个又懂得报恩?现在的年轻人呀，都是“白眼狼”，贼得很，只认钱，不认人。你指望凭你的老资格，凭你的恩德让人家为你效劳，你这是山墙上找出路——没门”

老婆的一番话叫老尚苦苦地琢磨了几个月。

他这个交通局局长，一当就是十年。这十年间逢年过节上门送礼的人自然不少，可他一概拒收。这些人前来巴结，不是为调资，就是为升迁。可他有他的原则：你送礼是冲着我手中的权力，哪一天我没权了，你肯定就没了这份殷情，与其让我到那时有失落感，倒不如我现在就堵住这种失落。再说，该给人办的事，你不送礼也该办；不该办的事，你就是送礼也不能办。为官也罢，做人也罢，良心要紧，人品要紧。就因为他拒不收礼，办事公正，他也曾得罪过不少人。

王树是他一手提拔的，出于感激，王树也曾经有过一次诚恳的表示。可他色厉辞严地训斥王树：“我是见你小伙子聪明能干，我是真心提携你。你要是这样对待我，让我在众人面前说话没了底气。如此以来，你怎么看待我?我怎么看待你?大家又怎样看待你和我?”一番责问弄得王树面红耳赤，灰溜溜地把东西提走了。

可如今，老尚当年这番话犹音在耳，他王树难道就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以清廉自律，他会倒行逆施……老尚不敢想下去。

难道世道真的变了，难道他们这代人的“贞洁”，真的被这帮新贵们玷污了?

他认为儿子在单位口碑不错，理应提升，可是连连被“卡”，在老尚心里，王树何许人也，似乎已经有了定论。

一想到需要花钱才能打通关节，他毛骨悚然，一个一向以清廉自居者，居然要违心地用龌龊手段去巴结别人，他不可思议。更让他难为的是，这送礼怎么送，由谁送，送多少。他是不可能亲自送的，他拉不下这张老脸；让儿子送，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儿子断然拒绝，儿子宁可白丁一生，也不去巴结人，他要凭他的能力公平竞争。

这送礼人选没有定论，怎样送更是一道难题。他猛然想起，王树儿子刚刚考上大学，给他儿子汇点钱，就说给孩子点零花钱，应该比较自然点，对，就用这种方式表示一下，应该算是上上策了。 

他老尚一生清贫，买房子，儿子上大学，七事八事，家里就没有多少积蓄，存折上也不过区区三、五万元而已。老尚决定拿出五千元意思一下，就打听到了王树儿子上学的地址，汇了五干元。

一个星期后，王树来到家里，从衣兜掏出五千元递给老尚：“家里不宽裕，怎么能寄这多钱，这万万万万使不得，叫我如何经当得起？”

王树走了，老尚犯了愁：他是真清廉，还是做样子?老尚听人私下嘀咕，说现如今单位提个中层，得花三、五万元，提个局长什么的不少于十万以下。他老尚这点小意思，离中层的标准都还差得远呐!如此看来，王树极有可能是嫌少了。可是，再添加一些送去是绝对不可能的——那让双方都非常难堪。无可奈何，这送礼之事只好作罢。

打那以后，老尚也曾几次试探性地提及儿子之事，而王树总是支支吾吾，哼哼哈哈，不作正面回答。这令老尚大动肝火，老尚更加相信了老婆的英明论断。

看来，儿子生不逢时呀，偏偏夹在老爸与王树这样一个尴尬的关系之间，恐怕是无出头之日了。

再过月余，局里又给办公室配了一位副主任，干脆接替了儿子的职务。

又过月余，局里通知儿子到市党校去学习一段时间。在老尚看来这是“踢开绊脚石，彻底市革命”了。

儿子学习去了，老尚直截了当见到王树，欲将积压以久的不满发泄出来。

两支香烟燃尽，一杯酽茶品干，老尚阴沉着脸终于开了腔。王树不等老尚开口便赶忙止住了老尚的话头：“等等，老局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替你说好吗?”

老尚傻着眼。

“你是想问小尚的工作问题吧?”

老尚还是傻着眼。

“老局长，当年你对我说过—用人要看德，有这话吗?”

老尚点了点头。

“所以，我就用了李文当主任。”

老尚茫然。

“老局长，当年你还说过一用人要看才，是这样吧?”

老尚又点点头。

“所以，我就用了刘强当副主任。”

老尚一脸无辜。

“那我们小尚的德与才同这两人相比……差点?”

“正因为同这两人相比，所以，他就不得能再呆在这个位置上了。”王树肯定地说。

“也就是说，小尚德才欠缺，只能撤下来了?”老尚强忍着恼怒。

王树哈哈一笑，算是回答。

王树这一笑，老尚理解为这是“胜利者得意的笑”，就像一只猫逮住了一只老鼠，在吃它之前先尽情地玩弄与撩逗，以满足胜者的虚荣。老尚被这“得意的笑”彻底激怒了，心中的怒火腾的燃烧起来，恨不得将这位以怨报德者活活烧死。

可是，他强压住怒火，莽撞不得，这毕竟是新任局长，手上握有生杀大权。他不能有任何过激的举动，他只能用语言发泄心中的不满：“我老尚这一生什么都没有，唯独我有自知之明，我非常明白，与那两位相比，我们家小尚的‘财’实在少得可怜，所以根本不可能有大的造就!”

老尚在这几句话里，故意把“财”字咬得很重，他要让王树听懂这个字眼的真正所指。

王树依然满脸堆笑。他看清了老尚的脸色，也听懂了老尚话里的言外之音，他毫不在意这尖刻的讽刺、挖苦与攻击。

“老局长，千万千万甭生气，也甭着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说着，递给了老尚一份红头文件。

这是一份县委组织部有关一批领导干部的人事任命批文，其中的一行清晰地写着“任命尚春同志为县交通局副局长”。

老尚先红了脸，而后又流了泪。在他泪眼中的王树依旧是一脸的笑容。

羞愧而激动的复杂心情让老尚脸上显出了无法描绘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