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应该记住今天——2013年5 月21日,甚至应该记住这个时刻——14时21分37秒。
因为这一天,这一时刻,我读到了路遥的另一种文字,这些文字是写在文汇山上的,这些文字是写在路遥墓边上的。
因为一种心情,快步穿过延安城区,不去看那些高楼大厦;因为一种心情,快步穿过延安大学校园,不去看延大独有的窑洞。尽管延安还是叫革命圣地、革命的摇篮,但是“摇篮”已经不再是红柳或者荆条编制的了,圣地正朝着大都市的潮流前进,步伐有着流星的速度。尽管延安大学还保留着窑洞,但是那已然不是陕北大地上最原生态最拙朴的窑洞,已经镶嵌上晶亮的玻璃,充斥着钢铁的冷峻。但是,延安还是延安;延安大学还是延安大学。因为,路遥在这里,路遥墓在这里。如同一篇精彩的文章落下了圆满的句号,或者由衷的感叹号。
踩着只有成年男人两肩宽的水泥路面,向着路遥墓走去,山路十八弯?台阶九十九?夏天的酷热,揪出汗珠十八万八千八百颗,都摔碎成一种心情的八片花瓣。愈加临近目的地,愈加可以听到心脏的激动回音,像是为陕北秧歌敲响的鼓点,像是为黄土坍塌留下的沉重。一路上都是陕北高原特有的红柳、刺槐、野榆树、樟子松,还有陕北特有的杂花野草。现在它们都在酷热的阳光下静默着,像它们脚下的黄土,像这片黄土上的男人女人,也像路遥,此刻静默成一种凝固的辉煌。
终于,看见了路遥亲切的目光,那微微向左上角抬望的眼神,还在看着他一步步走来的黄土地;那微微挂在嘴角的微笑,还在沉思着他一遍遍书写过的陕北。那嘴角微微的一笑,是沉浸在一部作品的精彩段落,还是在回味华美雄壮篇章的起承转合柳暗花明峰回路转,而后进入更广阔的叙述场景,之后再进入更深刻的沉思。静静的沉思。黄土地一样的沉思。
对着这片黄土一鞠躬,对着一个名字一鞠躬,对着一种精神一鞠躬。一束不知名的花草,正葱郁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放在雕像前的黑色大理石上。此刻,这一束无名的花草,比任何名贵花木更加有分量,这来自民间,来自黄土,来自路遥最深爱的土地,来自最读懂土地的双手,献给最亲近土地、最热爱土地、最对土地沉思、最对土地怀念感恩、最对土地热情回报的路遥,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清楚、完整的,一种本真的纯朴的大思大德大美,只有沉思,在沉思中领悟体会。
看见了花束下面,黑色大理石上刻着的“路遥”二字。这是写在《人生》前面的路遥,这是写在《平凡的世界》最后一个字后面的签名。这字瘦弱着身躯,像《在困难的日子里》饥肠辘辘的身影,然而这瘦弱中带着的气韵,却有着陕北黄土的沉思、厚重、沉郁。这两个字,有着陕北高原千山万塬千沟万壑中隐藏着的那股泉水、那条河流的甘甜气息与奔腾不息的生命力。路遥二字刻在黑色大理石上,如同在黄土高原上正待火热燃烧的煤上刻下的一个名字,此刻,亦正在初夏的酷热中燃烧。连同那一束无名花草,在前来拜谒他的每一个人心中火热燃烧,不留灰烬的彻底地燃烧。陕北秋日的百草样的快速燃烧;陕北的白杨树、陕北的黑煤炭、陕北的黑石油一样的燃烧,持久而壮烈的燃烧。这是黄土高原上陕北汉子的血液和汗水点燃的熊熊大火,冲天大火。这也许就是路遥的《人生》与《平凡的世界》点燃的燎原大火。路遥的一生不也是燃烧的一生吗?
仔细观察,这块黑色大理石上只刻着“路遥”二字,甚至于都没有标注他的生卒年月:1949年12月3 日——1992年11月17日。还需要吗?路遥的心脏在1992年11月17日停止了跳动,但是,路遥却以另外一种方式依然活着,以另外一种身影穿行在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上。这是路遥文字的延续!这是路遥燃烧一生的延续!这是路遥的另一种文字的书写!是的,他正头向左上角扬着,嘴角微笑着,看着这片黄土高原,蓝天上白云飘过,梁峁上信天游飘来。也许,省略掉1949年——1992年,是表达人们对路遥最好的怀念,路遥还没有离我们远去。
但是,雕像背后的那座像一枚饱满的句号一样圆润的石砌坟茔,却真实地告诉我们,路遥的人生在此画上了句号。这句号是从《惊心动魄的一幕》、是从《在困难的日子里》、是从《人生》、是从《平凡的世界》中摘取下来的;是从陕北高亢热烈的秧歌的鼓点中摘来的;是从信天游的深情吼唱中摘来的。但是,不是所有的句号都代表着完成与结束。路遥“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的精神,这种黄土精神,这种陕北精神,才刚刚开始像陕北高原上的庄稼一样露出新芽,陕北阳光充足,陕北雨水充沛,万物生长得正欢实着呢。
再看一眼路遥雕像,再看一眼句号一样圆润的坟茔,再看一眼石墙上的那两行闪着金光的大字——“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转身,再沿着只有成年男人两肩宽的道路下山。文汇山依旧是陕北初夏所有山都有的那种寂静,然而那些柠条、红柳、松柏、生命力旺盛的杂花野草,正在用寂静的方式,在酷热的骄阳下展示着生命的神奇、黄土高原的神奇、陕北独有的神奇。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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