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家里后凉台上看书,突然“咚”的一声,一块径约一尺的石磨盘从天而降,落在我的脚边,仰头看时,高楼上却杳无人影。仿佛是从时空隧道里跌出来似的,这物件,就这样静卧在我家后院的杂草丛中,隔了好多天也没人来认领——想想也不会有人来认领了。现在商场里各种品牌的家用粉碎机、榨汁机多得不可胜数,方便食品更是制作得一个比一个精致,谁还会去推那笨家伙?但主人竟会这般地弃若敝屣,却让我生出许多不平和伤感。
我家从未拥有过石磨。但在一条小巷子里,总会有那么一两家拥有这东西。好在石磨的主人向来都是将石磨看成一个公共的设施,只要事先打一个招呼,从未听说过有不借的。主人自己则除了在使用的时间上可以优先外,便只有维护和为使用者提供其他力所能及的方便的义务了。逢年过节,借的人多了,排队是免不了的,说不准轮到你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那么一家人这一晚就别想睡安稳觉。于是,寒气袭人,一灯如豆,一边睡眼惺忪地推着磨盘,一边望着从磨沟里汩汩而出的乳白色的米浆。迷迷糊糊之中,米浆已做成热气腾腾的各种食物,正待取食,一个激凌,又醒过来了,眼前的石磨仍在吱扭吱扭地转着,乳白色的米浆汩汩而出……
磨盘的厚薄大小,原是有一些讲究的。大户人家、或有些社会背景的家庭自备做小吃用的小推磨(如扔进我家后院的那种)除外,凡能提供给邻里使用的,当是以厚而大为佳,因为那样才磨得细。但城里人多文弱,太大则推不动,因此通用的大概在15至20公斤之间。但在乡下却另是一个样子,如老祖母大堂屋檐下的那付,磨盘少说也有百来斤重,一般人是推不动的。有一年我回乡下过年,总算开了眼界:推磨的是两位青壮年,将磨盘启动后便推得飞快,八十几岁的老奶奶则镇定自若地掌着勺,不停地往磨眼下米,而每次都能准确无误地将米送到,在周围的一片喝彩声中,一大桶的浸水米,不到半晌都磨完了,用手试试米浆,还真细得幼滑。此后一直到春节前的这段日子里,几乎看见奶奶天天坐在石磨旁掌勺下米,才知道这还是奶奶的一个绝活。几十年了,全村三四十户人家,几乎有一半以上用的是奶奶家的这付磨,而奶奶又总是乐此不疲地为每一家用磨者掌勺,帮大家张罗一切。然而,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这石磨却像恒河边上一颗砂粒,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类文明的进程!
当今这个时代,恋旧真是个不合时宜的东西。但恋旧又是人类最古老和最基本的感情之一。喜欢恋旧的人的观念行为可能趋向保守,但这种人也一定最讲诚信。“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在二月河的长篇历史小说《雍正皇帝》里,这是这位勤勉而不无刻薄的皇帝的一句口头禅,这样的话出自一位万乘之尊的口中,看似寒伧了些,但道理却朴素而且实用,更让人感觉着这位皇帝很生活、颇富人情味。过去在农村,农民家中总会有燕子来筑巢,今年来了,明年必定还来,主人阔了还是穷了,于它且不在意;而主人也正是顾念它的这份毫无嫌贫爱富之心,老房子修茸或重建时,一定要特意为老朋友依照原样做一个巢,免得它们一家来年春天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时却无处落脚。我不知道现在农村还能不能看到这样的景致,但至少在人与人之间,是少了一份关爱、一份宽容和一份同情。
英国是一个十分重视传统的国家。据说在那里人们是轻易不交新朋友的,而一旦认定你作为朋友,就有点牢不可破的味道。父辈、以至父辈的父辈成了朋友,这一代也必定就是朋友,真个是“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礼尚往来,在交往中,朋友与生人的界限自然也就判若泾渭。我自己就经历过这样的一件事:有一次在英国某公司考察,按事先商定的计划,当晚公司请我们吃饭,并由一负责接待的人员作陪。到了餐馆后,这位陪同人员才发现带来的信用卡里已经没有多少钱了。这时餐馆方面却很大度地告诉这位小姐,他们素知贵公司的信誉,只要您的身上能有一个凭据,哪怕是一张名片、一个印有公司名称的便笺、信封等,餐馆方面都认,即允其记账。结果事情很顺利地得以解决。记得在一本书上读到过这样的话:市场经济就是信用经济。我的眼前当下一亮:周而复始,原来石磨仍在运行! 我喜欢将每年的新年初旧年末看作是收获友情的季节。这时,一张张的贺卡便会像雪片一样,从记忆的最深处飘来。有一位上海电视台的朋友,我都忘记了我们是否见过面,只记得他曾到过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因为一件我都记不起来的小事通过其他朋友找我帮忙。但从此后每一年的春节他都照例会寄来一张贺卡,对我曾经的帮助表示谢意,如是已有七八年之久。我不是做了事就一定要人家报答,但我喜欢聆听从心灵深处传来的石磨古老的转动声。
编辑: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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