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加河上的航行(五)

　　已是航行的第四天了。从梦乡回到真实的现境，迎来的是瓦蓝的天空。阳光下的澄清河水、葱茂树丛，惬意地享受朝阳的温暖，没有丝毫骚动。天空把自己的颜色给了河流，河流绽开蓝色的笑容。水上的清晨，凝静而馨美。

　　游船泊靠在列宾斯克水库码头，萨克斯管和手风琴在几位当地老者的演奏下，迸出欢快的调子，显示着小城的性格。奥斯特洛夫斯基街是一个狭长的市场，摊位上摆满套娃、绘盘、雕饰、纱巾……我像是回到了北京的雅宝路。有一点相异的是，街上是安静的，商贩不会像影子一样追在你的身后兜售，你也不必睁大警惕的眼睛。经过一座名为尼科尔斯基的石桥，桥面略宽，两位穿着粉红长裙的胖妇正在撑伞唱歌，可一眼看出欢迎的盛意;给她俩拍照却不让，脸一扭，笑容也倏地收起。

　　我还没意识到伏尔加河就在这个名叫乌格里奇的千年小城拐了弯，目光便先叫圣德米特里皇子浴血教堂牵去了。它建在一块伸进水面的尖形坡岸上，绿色的斜顶，直竖起几座低昂的塔楼，上面叠砌出洋葱头式圆顶，湛蓝的底色上点缀金色的光斑，澄碧的晴空下宛似一簇燃烧的光焰，比那清朗的天色还亮。在俄罗斯女诗人奥利加·费奥多罗夫娜·别尔戈利茨眼里，闪烁过被阳光遮掩的“白天的星星”，它们亮晶晶地装满了大地深处平静幽暗的老井。她“还希望我的心，我的书，也就是我向所有读者畅开的心，也像水井那样能够映照和珍藏白天的星星——人的心灵，生活和命运”，“我想在自己心中永远珍藏这些白天的星星，就像珍藏自己的光辉，自己的最高本性一样”。别尔戈利茨是在乌格里奇留下过生命印记的，也就因此，她的这番感触尤能叫我动情。灵魂在高处。视线迅速移向半空，那里才是我的目光必须抵达的地方。教寺上方染着天空颜色的圆顶和那水滴一样的点点光斑，在我的视野里幻出一片美丽，我所渴望见到的，就是这样的“星星”。它们是吐露芳馨的花蕾呀，在我的梦中!

　　深红色墙体上勾出的纯白窗棂，显出清晰的拱线，给沉重的墙色加上一些轻快，调和着悲凄的色彩。建筑语言蕴涵某种政治寓意吗?是的，建筑物时常承载观念性的东西——走近这里的人，听来伊凡四世八岁的德米特里皇太子离奇死亡的千年之谜，心中的血瞬间变冷，对皇族绝嗣、宫室空位的遗事连声叹息，不免追想留里克王朝的风云，且隐隐地嗅到血腥空气。墙面上覆着的具有高度刺激力的红色，是凝固的血。权力真的成了扼住命运咽喉的枷锁。

　　我领来一张纸质发黑的门票，先在教堂门阶前朝房檐上钟楼的棱状尖顶瞅一眼，仿佛领受了一股悠远气息似的，就往里面走。胖大的女检票员用粗短的手指轻力将门票撕开一个口子，便放我进去。虽在白日，晴蓝的天空也极明亮，强烈的光线透过红绿蓝三色玻璃映射进来，枝形吊灯却不灭，闪着黄色的光，像一团神秘的火焰。比这光更亮的，是贴金的内壁，壁柱上雕出花卉图形，一派富丽。嵌满四壁的，全是彩绘圣像，从各个方向连向屋顶平面，与那圣光环四射的天顶画和谐地融为整体，是可以当成巨幅宗教画来欣赏的。假若我熟悉圣徒轶事，当能够从这满壁的彩画中细细地品出深意。可惜我太少知了。

　　历史话题总是沉重的，我还是沉醉于别尔戈利茨送给这个世界的诗意里：“从教堂小木屋的地下喷出一股泉水，这泉水就是大名鼎鼎的伏尔加河。暮色苍茫，星星已经倒映在伏尔加河源头的泉水、溪水和和水中了……”原本在圣彼得堡，黑夜的太阳对我来说，就是奇迹!到了乌格里奇，我又从文学里认识了白天的星星，还能不说是惊喜吗?我愿这样的太阳、这样的星星永远不会从天上消失。我的忆念缠结在每一片露珠滚动的绿叶上。我的思绪像水天的海鸥，有节奏地扇动翅膀，在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之间葱茏的平野、辽阔的草原、奔涌的长河、深广的森林上飞舞。

　　发源于瓦尔代高地的伏尔加河，流过所有俄罗斯人的心灵——这个感受，我是在黄墙白柱绿顶的耶稣复活教堂里得来的。绿顶，当然还是不变的洋葱头形状，而且是那五个一簇的规制。进到里面，缥缈的圣诗已叫我沉醉，更有唱诗班的六位男子唱响《伏尔加河船夫曲》，多声部的音流在圆拱屋顶回荡的一刻，我的心便在乐符的浪花间翔泳了，并且觉得站在高脚谱架前的演唱者们，白色衬衣配着黑色长裤是那么整洁，喉咙里发出的低音是那么浑厚，凝着的情感又是那么深婉，对于穷苦纤夫的声声赞颂，是从辽远的地方发出的，就像献给他们挚爱的母亲。雄浑、清越、高亢、昂奋、沉实、轻缓，歌声的潮水激荡着旷远的岸野，震撼着热血浸注的灵魂。画在深阔穹顶上的圣像，仿佛也在谛听人间的音籁。

　　列宾的胸臆间也曾奔涌大河急流。《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是他用油彩绘出的心中现实——金色的太阳照耀着翻卷的水浪，纤夫的低沉号音与飞湍的不绝激响相交混，沉郁而悲愤。酷烈的炎日枯晒着荒芜的沙滩，茫无尽头的河道上，刻印着伟大民族跋涉的足迹和坚忍民性的烙纹。

　　乌斯宾斯卡娅广场四近，是树，是花，是草坪。立在树影间的，是一尊列宁石像：昂仰的头颅，宽阔的前额，高隆的颧骨，前视的双眸，弯起的左臂，蕴涵深沉思想的眼角褶纹——这是我们中国人也极熟悉的神情。还有火热的献诗：

　　他的视线

　　通观整个世界，他能看透

　　时间掩盖的事物。

　　——马雅可夫斯基《列宁》十月革命已经成为史书中神圣的篇章，旗帜般的精神依然喷放的现实光彩，跃动着，迸闪着，如一团不熄的热情之火又一次从地平线上升起，投向蓝天的怀抱。一排排青绿的塔松，是领袖紧相依靠的千万个肩膀，是无数被理想点亮心灵的人。他的生命和伟大的民族一同成长。

　　假如我有可能，为换取他的一次呼吸

　　而献出我的整个生命。马雅可夫斯基的心愿，是最深情的表达。

　　一尊石像，是一种永生的思想，是一个站立的时代。列宁是一座耸屹于历史之海的山峰。

　　城外的河面上，一座尖塔形钟楼孤单地立在那里。一眼望过去，四层高的白色楼身半浸在水里。留里克小公国的命运，像这危颓的钟楼，在时间的波流上残余一点痕迹。这座钟楼,是乌格里奇的城标。

　　小城的楼屋，在驶离的船上望去，一点点地模糊了。又一道船闸横在前面，尖形的船首在挨近的一刻，驯服地垂下了头。布满黑湿水痕的闸壁上，写着一个阿拉伯数字“5”，莫非是5号船闸?可我一扭脸，又瞧见另一个数字“3”。我，一个异国人，连伏尔加河上的这些常识都搞不懂，随陌生感而来的隔膜，让我只能对自己发笑。

　　等待过闸的船不动，闲着的一刻，海鸥的翅影把我的视线引向白云游动的天空。飞云是海鸥，海鸥也是飞云，都在碧天舞动媚人的形姿。

　　过到河闸那一边，有只货船跟我们逆向而行，货载得那么满，石灰、木材压低了船身，两舷紧贴水。

　　这一段河道，尚未收拢得那么紧，弯转中显出美妙的曲线。景象的多变，恰可叫我不厌烦地再看河上的风光。尤其是那滩岸上涂彩的木屋，被青草的颜色一衬，大有风致，又因四野的荒旷而觉出一丝孤寂。孤寂会让内心灵敏起来，对自然产生新异的感觉，竟至带上哲学意蕴。河流、树木，含着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促成原始宗教的产生。世界上或许真有隐形的东西超越人类的视感而存在，甚至无法验证它们的魔力。就说跟河流草木的交流，语言显然失去了力量。一时找不到交流的工具，人会迷茫。或许，人与自然根本不存在对等交流的生物基础。绿色的风吹过脸颊的时候，我就想，享受这种生态环境的，是云边的飞鸟，是水底的游鱼，是隐没于莽林中的兽群，何止人类?天与人的关系是永恒的宇宙之问。在人群里生活自如的我们，到了自然的怀抱，要有新的适应性。

　　世界的神秘源于种种的不可预知，却为想象提供了巨大空间，虽然它和真实差距甚大，但是可以满足心灵和情感的需要，何况适美的风光对于思绪能够产生良性刺激。水上的时光里，我想象辽阔的岸野上奔驰的车辆，矿山上机械的轰鸣，牧场上牛马的驰骋，还有湖泊的宁静，村舍的温煦。阳光是金色的，照在绿林的梢头，又尽是晴和的意味、清馨的气息。

　　一个年轻的水手擦拭着甲板、船栏、扶梯，真是一尘不染。他手底发出的声响极轻，还是扰醒了我的遐思，可我收获了感动——劳动是美丽的。这终究是我从中国经验出发做出的想象。俄国人像是没有那么热火朝天。他们的生产是有节制的，是适应生活节奏的，是适应资源条件的。他们的劳动是为了生活幸福，而不是为了生活以外的目标。

　　向晚的霞光，柔和、恬美。云杉的影子倒映在静静的河水里。河身又变瘦了，两旁的炊烟升起，赤膊的汉子临水烧烤，傍岸的公路上，汽车疾驶。再远处，是铁路，绿皮列车开过，发出一阵响。

　　驶进莫斯科运河了。堤岸顺直，夹紧一泓静流。人工砌造的痕迹和那自然的曲折真有它的不同。我还是喜欢随势蜿蜒的河流。运河水是酱色的，怎么忽然就不那么绿了呢?船向朝西略偏，而伏尔加河径自南去，去往里海。

　　两旁林子很密，目光穿不过去，仿佛绿色的崖嶂，在狂野的水流面前显示着从容与镇定，这也是伏尔加河的性格。我知道，在那无限深密的地方，一定蕴藉着大自然亘古化育的奇观，一定跃动着鲜活的生命迹象。俄罗斯文明之源，是在大河上下孕育的，那些在历史上闪着光辉的人，把天赋的创造力融入文学、音乐、芭蕾、建筑……那么大的气象，那么大的格局，同浩淼的河势一定是有关联的。蔚蓝的波光漾动骄傲的底色。那些沉在水底的生息记忆，以历史片断的形式长存于不同时空，不断呈现出新异的生命状态，引发虔诚的心灵膜拜。尤其在世俗目光聚集的社会现场，不会觉出隔世的陌生。

　　望得见几座楼厦的尖塔了。来往的船只也更加频密。我在甲板上朝前方扫视，忽然看见娜塔莉娅独自坐在舷侧的椅子上，光额直长发梳得一丝不乱，目光停在滟滟水波上，是在默寻湿漉漉的音符吗?我指了一下移近的市区，她圆润的下颌轻轻一点，嘴里响了一声。我听得出，是“莫斯科”。

　　首都，是她心中的太阳。

　　她还要随船返回，在那架钢琴前，再度弹响曼妙的乐曲。新的水上游程，将在音乐中展开。

　　几只海鸥在船尾的甲板上方逆着阳光飞，翅翼柔软的边缘拂过透明的空气，在青天划出美丽的流线。是从圣彼得堡一路跟来的吗?我不禁对它们起敬了。

　　绿色的航程中，面对造物带来的神圣赠礼——风景，我不知道自己的眺望该从哪里开始，该在哪里结束。现在，迎着城市楼林上方弯折的天际线，我忽然意识到，将在内心跟伏尔加河举行一次深情的揖别。这个时刻终于来了，新的记忆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