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之美

我上大学时身在兰州，总有人问我：“你哪里人呀？”我答：“蓝田！蓝田猿人知道吧？就是那个蓝田！”自豪不能压抑，不只写满脸上，而且暴露在语气与神态上。与同学聊天，逮住机会我就吹蓝田：离西安市不近，但也不远，顺着灞河，沿着312国道，一路向东，蓝田之美就扑入眼帘了。川原山岭盆地，微缩了中国所有地形，像极了中国地貌的模型沙盘。灞河穿越西安市东郊，一过灞桥，就依傍了白鹿原，也就是蓝田的高原，寄养了三个乡八十四个村。原里有沟，叫鲸鱼沟，一沟清流，一沟风流，直通浐河。沿灞河往东，一马平川，也就是平原，肥沃得只能种稻子，旱涝都丰收。过白鹿原北坡后，河南是绵延的山，河东也是绵延的山，皆巍峨，皆翠黛，都与秦岭一脉，算终南山系，当地人顺口叫，曰南山，曰东山，只有外地人才打听玉山、王顺山，都是把猫叫个咪。河北一岭黄土，沟梁交错，纵横都有槐林覆盖，名曰横岭，因为秀美，当地人叫秀岭。有山就有峪，有峪就有盆地，都是些金盆银地，都隐藏深山绿林，养在深闺人未识。秦岭七十二道峪，蓝田有七个，稀里糊涂进去，进去就是风景。我家在横岭的边上，东山看日出，西岭看晚霞，南山看云卷云舒，捎带着看灞河西流去，那个美！

真把几个同学说动了。1984年暑假，几个同学跟着我到了蓝田。坐在班车上，雨雾朦胧，车窗外的峰峦叠翠之上，横云如龙蛇交尾，盘桓变化千姿百态，惊叹得几张嘴大呼小叫。他们可不是少见多怪，而是叹为观止。一个同学来自新疆，新疆没有这样的“髻绾巫山一段云”；一个同学来自辽宁，辽宁没有这样的“云横秦岭家何在”；一个同学来自甘肃，那里的干旱少雨无法养育眼前这风景如诗如画；一个同学来自河北大平原，单眼前这云雨掩映的高低起伏如美人裸卧就足令他目瞪口呆。到许庙后我们走上了一条泥泞而滑的土路，路依附了沟坡地势，蜿蜒中不是西踅，便是北拐，螺旋般步步走高。每个人都把鞋拎在手上，光着脚走，泥水的路面反而使脚心格外舒坦。坡陡，走路都得战战兢兢。大家问：“到了吧！”我指说：“白云生处有人家，那就是我家呀！”大家就巴望着白云，可总有绕不完的曲弯，总走不到白云苫盖的村庄。个个气喘吁吁，人人一屁股泥水，一脸雨水混合着汗水。好不容易进村了，却都挪不动了脚，一溜儿排列崖棱上惊叹：“孔明说他家乡风景如画，眼前比画还美嘛！”都向沟里的翻云覆雨与山涧的云情雨意行注目礼！同学们离去后多年，对我的家乡之美仍啧啧不已。当然了，我家乡之美，就是蓝田之美！

说蓝田美，绕不过玉。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一首李贺的《老夫采玉歌》，诗中老夫采的就是蓝田玉。读《西游记》的人都知道，美猴王腰间佩戴的也是蓝田玉。琢磨蓝田这两个字，天意释放美意，美意与美玉合二为一。蓝田，次等美玉之谓也。若是一等美玉，则未必是蓝田之福瑞；若是等而下之如同顽石，则蓝田又何足道哉！妙在天安排，如意玉，玉如意。次等美玉，首先是玉，玉不琢，不成器，玉种蓝田，可寄予厚望焉；次等美玉，暗合中庸之道，美中不足，才大有文章可做也。我的故乡与玉有缘分，所以乡叫玉山乡，镇叫玉山镇。却不产玉，玉埋在山那边，进辋峪，逛葛牌，游玉川，那里人用玉垒猪圈。我高中的时候，常见公路上有人嘴叼一根纸烟，脚革及一双拖鞋，手拽一块方玉，说是磨枕，还真磨成了光亮剔透的玉枕。如今的白鹿原下，灞河滩地，一夜间变成了蓝田人休闲广场，是老者手里经常玩两个玉球，是妇女多半腕上戴一个玉镯，是少女喜欢脖颈上挂一件玉佩。蓝田玉不富贵，却高贵，有品位，透着天魂地魄，质本洁来还洁去。我恍然大悟：这不正是蓝田人的禀性与宿命么？

蓝田给外人第一个感觉是“穷”，连青山绿水都被唤作“穷山恶水”。但“穷”的是经济，“富”的却是家园，是地脉，是自然原生态，是人文精气神。山风是空调，携带负离子；山月是皓月，平添一眼景；山水是矿泉水，富含矿物质。人文地理被呵护，被培育，被净化；人文精神被传承，被发扬，被凝固。亏了这个“穷”字，蓝田没有过度开挖，没有巧取豪夺“后花园”，没有急功近利到透支子孙后代。蓄养山水，不只是蓄养肺，还蓄养未来。常有人见到我，动辄说“马卡”，实际上“马卡”是一个传说，不能把一任父母官的“马卡”破草帽戴在蓝田一代代人的头顶上。蓝田人若真“马卡”，蓝田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落后看相对什么。不能都开发，总得给后人留些啥吧？蓝田没有啥，蓝田只有美了。不信，开车半小时，人就在蓝天白云下，就在青山绿水处，养眼又吸氧，不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