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小兵：城市拾荒者

大概在2000年，我和小兵开车参加一个叫西部长征的活动，我们从西安出发，经甘肃宁夏青海内蒙古，走新藏线进入拉萨，经青藏线回到西安。我们是同一报社的记者，小兵摄影，我写文字。每到一地，我负责撰稿，小兵整理照片，然后我们找电话，把这些东西传到报社。2000年的电脑和网络还是新鲜玩意，越往西部走越觉得新鲜。刚开始，我们还有兴趣和热情对着电话连线，觉得从事的工作神圣而艰巨，有敌后发报的庄严，最后不但电话找不着，电也没有，彻夜在黑暗中行车，更不用说传稿子了。小兵除了照相，还兼司开车。我写不了稿子，便负责讲故事提神。车子停下，无所事事，就帮小兵扛着相机包，偶尔负责拿下镜头盖。这镜头盖的工作做得不好，经常不知道放到哪里，反倒添了不少乱。小兵后来又再次入藏，还出过一次车祸，车祸之后，多多少少是向现实低头了，因为腰板确实不如以前笔直了，尽管胸前的相机小了不少。

从我认识小兵起，小兵胸前就挂着照相机。只要有机会，小兵就照相。现在人人一部手机，看见有趣的东西就拍。小兵仍然随手带着照相机，很少见他举起手机拍照。这大概是职业摄影家和普通摄影者一个最简要的区别，在摄影家那里，照相机是一件艺术工具，它是毛笔是画笔，不是人人可以操作的。摄影也不是照相，摄影是一种艺术行为，是艺术家的职业行为，他镜头中保留的，不是照片，是作品，艺术作品。

小兵随时都在拍摄。我曾经质疑过他这种行为，认为他拍的太多了，他应该向他的前辈，比如侯登科、胡武功那样，有所选择。他没有必要整天拿着相机拍，他应该有题材意识。显然，这种告诫没有起任何作用。小兵一如既往。

事实上，小兵是一个城市人，小兵是一个真正的城市艺术家。现代城市现代生活像潮水一样滚滚涌来，我们无法辨认无法识别。我们被汹涌而来的垃圾推动、挤压、搅拌、掩埋。小兵有点像一个城市拾荒者，他在巨型的垃圾场中，不断地翻检，寻找那些有用的东西。到底哪些东西有用，到底在这个垃圾堆中隐藏着什么东西，我们都无法知道。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翻检，不断地翻检。所以，面对小兵的照片，我常常有一种受挫感，在这种庞杂、无序、碎片化的照片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艺术的意义在哪里？我们几乎在每一张照片中都能读到什么：生活艰辛，或者安逸，或者焦虑，或者疯狂，或者恬静，或者激动。总之，我们似乎能从所有的面孔中，感悟到很多东西，我们觉得丰富，又觉得无从归纳，我们觉得感动，但也仅仅是感动，我们觉得意味深长，一定会有故事，但是我们又不知道源头在哪里，如何追溯。

在小兵的身上和作品中，也许真正体现了当代摄影家和当代艺术的某种特质，在他们那里，摄影已经没有题材，因为所有的东西都可能成为题材，历史不再从时间的源头开始，历史随时都在展现，我们无从整体把握生活，我们也就无需去整体感知生活，生活就是碎片，就是现在，你举起镜头，摁下快门，这就是生活，甚至，是生活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