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深处的一张照片

1991年夏天，夏坚德与路遥先生在鸡尾酒会上。

1991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作为001号策划编辑，我这位嘉宾被盛情邀请到西安古都大酒店，参加“女友3周年”纪念日。在二楼的冷餐鸡尾酒会上，我第一次见到了作家路遥，也是最后一次。那天庄重的宾馆，欧化的鸡尾酒会，他却身穿圆领的黑色T恤衫，赭石色的短裤，在鲜亮的人群中，显得随意而突兀。他手中没有酒杯，只是交叉手臂呆坐，像尊雕像。很冷，很硬，很沉默，很生分。不是来宾大家生他，是他的姿态面容情绪，让人们与他心升敬畏。这和身着大红短袖T恤，同样随意，却始终保持温和微笑被许多人围绕照相、闲聊的贾平凹先生，形成强烈的颜色与性格的对比。

我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突然就有《女友》杂志留着美须长卷发披肩的美编摄影师崔鹏飞拿着专业照相机来到我面前说，请你帮帮忙，你能否坐在著名作家路遥的旁边空椅子上？我要给他照张相，你为他当个帮衬对话的人吧。我说，好的。就坐过去，对着旁边人和路遥先生表演微笑，仿佛我们正在交谈探讨着什么人生问题。路遥先生一直无言无表情很奇怪地看看我，也只能是看看，那张照片就完成了。相照完后，我立刻就起身又回到了相识的文友伙伴们中间游鱼，自由自在的。

照片出来了。我是在《女友》杂志社门口的活动专栏里看到那张照片的。有人在抢着说要收藏。那天我那套红底白碎花的连衣裙，这个陪衬使照片上的大作家路遥看上去很庄重而且明亮，我敬重他那由衷的微笑，也冲淡了他那件黑T恤的浓度，画面增加了活泼的色彩。我说过我要这张照片的呀！拿走照片的人也说一定要崔鹏飞给我再洗。可是11月，《女友》杂志发行量就冲破了百万大关，大家都很忙，我要照片的事已经被冲锋陷阵的《女友》美编文字编辑们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再到来年一晃，1992年秋天就传来了噩耗——路遥先生已因病而早逝的消息。那张照片，随之成为遗憾，成为一个一直惦记在了我的心头至今已经永远过去的遗憾。十五年来，我还是惦记它。很希望能够看见它。如我再看见活着的作家路遥先生，我惟一一次能够近距离成为先生面前摆设的人物。回忆那一瞬间的奇迹，奇怪，微笑和无言。

关于路遥，我只是先生他作品的一位读者。但是关于他，在我耳边还有过许多传说。比如，就有人这样对我说：路遥在一生中曾想追求三个第一呢。一是追求世上最完美的婚姻，娶到男人心目中最好的妻子，结果姻缘如烟。第二是当个出类拔萃的大官员。说他本来也真就是陕西省作协主席的人选，就差上会举手通过了。结果重病是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阻隔了问鼎的通道。第三是写出顶尖的小说。最终，路遥先生他只在写作中篇、长篇小说一项上辉煌登顶茅盾奖，光荣夺冠。

有多少人，一世无求无名。何况，三个理想？那心力要足成什么样啊？路遥先生他的小说，无论长短，都是心力的凝聚。如足力的岩浆在地球内翻滚奔突，最终喷泻，火山爆发。辉煌，悲壮，都是自然的。

还有人对我说，许多作家可以赢得读者，可不能赢得同行作家的一致青睐。无数作家心无嫉妒，在无条件地推崇路遥先生，那他到底是什么魅力如此？反省自己，我仰视路遥先生他本人，还有他的作品。是尊重了他对生命本真的感受？是他用文字对人精神净化后产生的巨大安抚？还是他对文学艺术执著坚守的不舍毅力？胸怀如海？作品如山？我们今天还在写，在赴先生的未完成。要努力！

敬畏文学，给千万人生以乐观、积极、创造光明新天地的勇气。吃着生活的大悲大苦，还留下温暖与希望。这就是路遥先生，也是我们作家的责任。

2014年，在我生日那天，我的手机飞来一条微信。这张已经没有任何希望的照片，徒然鲜亮重现人间。它晴天霹雳般降落炸响在了我的手里，像一个美丽的接力棒牢牢递给了我。它让我看见了当年我们在《女友》杂志理想光芒照耀中的风华正茂；还有在为了理想奋斗20年中，那如此绵长珍贵亲爱惜缘不断的友谊力量。我对鹏飞说，谢谢啊，友谊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