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具争议性的财经人物禇时健：触底反弹的人生

褚时健，中国最具争议性的财经人物，曾是红极一时、创下巨额利税的“烟王”——红塔集团董事长，后因贪污被判无期，黯然度过两年铁窗生涯后，保外就医，年逾七旬又重新创业，并于十年之间成为风生水起的“橙王”。

这样一个人生大起大落、堪称传奇的老人，究竟有哪些鲜为人知的故事？近日，华商报记者专访了作家、褚时健的干女儿先燕云，她也是禇时健唯一授权的传记作者。

禇时健

生于1928年，曾是中国赫赫有名的“烟草大王”，1979年任玉溪卷烟厂厂长，用18年使这个亏损小厂一举成为亚洲最大烟厂，为国家创造利税近千亿元。1999年，因“经济问题”被判无期徒刑，后获减刑，2002年保外就医。不久，他承包了云南哀牢山的两座山头约两千余亩地，开始种植“冰糖橙”，因质量好，且打上了禇时健明显的个人特色，而被称为“禇橙”，又名“励志橙”。

他是一个拒绝别人同情的人

华商报：先女士好！请你谈禇先生的提纲，想必已看过了？

先燕云：看过了，关于他入狱这段，还有他女儿自杀，这两件事，抱歉！我不作答，他对这两件事也不愿提。毕竟，对他来讲那是一段惨痛的经历。

华商报：据我所知，对他的遭遇，除了依然有争议外，很多人是持理解甚至是同情的态度。

先燕云：对“同情”这个词，他其实不愿看见。之所以拒绝同情，是因为他深知同情不解决任何问题。那些事既然已经发生了，也已扛过来了，那就把这一页永远揭过去吧，不管是谁说他有多冤屈，为他鸣不平之类，他都不谈，从来不说什么“后悔”或“无悔”，至少我从来没从他口里听到过。

华商报：他将来会不会自写一段东西，对往事有所回顾？

先燕云：我想不会。与他就此交流过很多次，他的意思是，无论当年多么辉煌，或多么难堪，毕竟都已经过去了，那就往事如烟吧。他现在关注的是再次创业，他仍在干事业。你想，明年他都87岁了，他还在做企业的五年、十年计划，没想到吧？

华商报：确实精神可佩。

先燕云：他的五年计划，是从今年起，五年内要把果园面积扩到一万亩，年产5万吨。今年产量大约有1万1千吨，由于各种损耗，实际上减产了约2300吨。所以，目前常常卖断货，价钱也被市场抬高了。前几天他还去昆明找有关部门，希望向公众说明情况，他也在想办法让普通人能吃上“禇橙”。

华商报：一个产品冠以他的姓，是刻意为之还是别的考虑？

先燕云：我觉得是水到渠成。“禇橙”能为市场所认可，当然首先是靠它的质量，还有独特的土壤、水分、气候等。当然，他做企业，从来都是有品牌意识的。加上一些有影响的人士的解读，说这种橙子“甜中微酸”，充满了人生况味，我想，这可能是联想起他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吧，因为他永不言败嘛，也有人称为“励志橙”。

华商报：他去果园的时间多吗？

先燕云：以前企业在初创期，百废待兴，他经常去。现在年事已高，而且各方面管理也日趋完善，他去的就没有过去频繁了。他平时住在云南玉溪市郊家中，一周至少会去一两次，去了后就住在果园。他还在进行生产布局，经常组织专家研究种植经验，然后会同各部门负责人，还有作业长，一起研讨。光管节约、管原材料的，就设了八道岗位，消耗指标是多少，月底要进行清算。以前去果园，他全是走路，现在是坐车去。不管在不在果园，整个生产流程，都在他的掌握之中。我不知道你去过他的果园没？在哀牢山腹地，从昆明去，下高速后，得开四五个小时的车，很多地方是盘山路，两侧是高崖深谷，特别危险，还经常会有塌方、泥石流。前不久，一些媒体朋友去了，都非常惊讶，说想不到老禇在这样一个地方，做成了这样一件事。

华商报：禇先生准备一直做橙子？

先燕云：他很能沉得住气的，橙子做了这么多年，终成规模，才为外界所广泛认知。他不是那种还没做事就嚷嚷得满世界都知道的人。不过可以透露的是，他最近有一些新想法，准备种植、开发新品种的果子，而且还要种树。我就很惊讶，问他，十年树木呀，种树见效可能会更慢。他则很有信心，说自己要种的这个树，当然与别人的不同，在育苗、栽培方法上，会有新的东西，而且也不会让它的生长期有那么长，但又能保证质量。

他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

华商报：你与禇时健相识很多年了吧。

先燕云：我们认识是在1991年，是中国作协组织到红塔集团采风，当时禇时健已是全国甚至世界知名的企业家了，人们更多关注和描写的是他的管理，他的企业精神，我写的是他的情感世界，力图写出他大胸怀后面的大情感。

华商报：近距离接触后，你觉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先燕云：他是一个不善于表达的人。他对家人有着非常深的情感。后来经历了那么大的波折，很多情感都憋在心里。

华商报：对你当年从情感方面写他，他怎么看？

先燕云：我那篇稿子从采访到交稿，前后就是三天，当时他要到北京去领全国五一劳动奖章，稿子他就带着在路上看。交稿后，我忐忑不安，因为他当时声名那么盛了，一直以企业家形象示人的风云人物，我却只写他的家庭和情感，会否有些“出格”？但他后来说很满意，还问我年龄多大，说我这样年轻，怎么就能这么理解他们，他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忘年交了”。

华商报：后来又认成了干女儿。

先燕云：是的。

华商报：认干女儿，一般来说，大小会有个仪式吧。

先燕云：是有个仪式，非常简单，属于我们家人之间的。但仪式的时间呢，不是在他风头全盛时，而是在他经历了那么多波折后，人生陷入谷底时，那时，如他所愿，我改口称他为爸爸了。他明确提出时，是在1996年底，他对我说，拖累你了，早有想认你当干女儿的意思，映群（禇的女儿）也同意，现在这种情况……我明确回答，下次再见面时，我会改口。其实以前就听到他有这个想法，之所以未做回应，是因为我觉得在他全盛时，所有人都在往上贴，我不愿意被人看成是那种趋炎附势的人。但当他“大难”将至，一些人纷纷弃他而去时，我觉得我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两年后，我去云南省第二监狱看他，我叫他爸爸……

华商报：有人说禇时健是“一个影响了企业家的企业家”，对此你怎么看？

先燕云：我觉得可以从两方面来说，一方面呢，他那种触底反弹、永不言败的精神，相信对所有企业家都是有示范意义的；另一方面呢，他的入狱，也让上面注意到了国企负责人的薪金问题，进而惠及所有企业家。

华商报：他影响了别人，他自己受到这些影响了吗？

先燕云：他是心态好，但要说完全不受影响，估计也不是。他还是想证明一些东西给别人看。比如以前做烟草，很多人就说，这是国家专卖行业，有政策保护，谁去都能干好，但当时全国有180多家烟厂啊，为什么就他一枝独秀，而别人没从这种保护中受益？另外，他“出事”之后，国企老总的收入开始实行年薪制，这个对他应该也有所影响吧，很多人说他“不甘心”，我想所谓的“不甘心”，在他而言，就是想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吧。

他是一个理想主义的现实主义者

华商报：写禇时健的人应该会很多，为什么他最终选择了你？

先燕云：是因为熟悉和信任吧。他自己讲，我和他们家共同经历过一些事儿。当年他辉煌时，就有人写过他，后来有了那段经历后，找他的人仍然络绎不绝。与其这样，还不如做一本，也能以正视听。但他开始并没想过要做自己的传记。一般人到60岁时，可能觉得人生该颐养天年了，他80多岁了，依然在创造，好像有无限的激情。直到出版社找到他，他才开始想这个问题，觉得确实应该集中对自己的人生做一次回顾了，就让出版社找我，说“让小先写”。写出真实的他，可能是我作为作家、干女儿，无可逃避的一个责任吧。

华商报：前面已经说了，不谈他女儿轻生的事。只想请问，得知噩耗时，你是什么感受？

先燕云：我很震惊，并且十分痛惜。当天，我在外面，有人找我，说厂长（指禇时健）在门口等我，我当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肯定出事了。后来在办公室，见到了他的律师马军，马军告诉我映群在洛阳监狱自杀了，并说“老禇哭了”。后来，有关方面通知老禇到机场，接过女儿骨灰盒时，他又哭了。我的记忆中，就这两次。这以后，他再没哭过。

华商报：能这样，这人得多么坚强。

先燕云：我认为这个坚强也来自于他的经历。他13岁时父亲就亡故了，他母亲去世时才40多岁，他的哥哥、弟弟去世时，都才20岁左右。后来他曾经给我说，禇家一起出来的兄弟，只剩他一个人了。他说这些时语气非常平静，但让人感慨。

华商报：能否请你用一句话概括他？

先燕云：他是一个负责任的人，一个带有理想主义的现实主义者。他做企业，思维是超前的，用行动改变着现实，他的成功可能有很多原因，但有一条，是绝不有负于合作者，他一定会让合作者有所获益，对国家、对家乡，对地方财政，对果农，都要有好处。现在的橙园，以前是荒山野岭，用他的话就是，“不能让人家吃亏”。他一生做企业、做事，都考虑利益平衡，我觉得这是他一以贯之的人生信条。

华商报：他现在状态怎么样？

先燕云：三个字，在路上。他永远在路上，永远只考虑明天怎么样、如何做。

华商报：谢谢先女士，请代问禇先生好。

先燕云：谢谢你们，谢谢读者。

华商报记者 王锋

采访手记

他的人生就是过山车

此次采访，记者所面对的，虽非禇时健本人，但关于他的故事、想法，由一个与他有24年交集、情同父女的作家一一道来，似见禇先生之行止，犹闻禇先生之感叹。

禇时健其人其事，注定会进入历史，令时人及后人唏嘘感慨，有所思，亦有所议。他对自己的经历不评价，要让“别人评、后人评”。可以想象，评价依然会毁誉纷纷，莫衷一是。

不知有多少人，经历如他这般“奇诡”，曾名震四海，又几乎一夜之间，从风光无限之“塔顶”坠入尘埃，进而被锁拿下狱，而至亲骨肉异地自尽，昔日“高朋”忽成陌路。遇波折如此，他却未一蹶不振，就在“禇时健”三字逐渐淡出人们视野时，以七旬之身重新创业，于荒僻深远之哀牢山中，种橙卖橙，东山再起。

他及他所衍生之话题，众说纷纭，故事也将继续。这是一个自信者、自强者，也是一个自新者、自救者，对如烟往事，他三缄其口，不辩、无言。他只是燃心作炬，高擎理想之火，用实力、实绩，去告知世人：老禇犹在，尚能干也。这种不被挫折所压倒，兀自站起，昂首前行，甚而走进新辉煌的精气神，令人感慨。他所历之大起大落、“过山车”般的人生，令人叹为观止，所有盛衰荣辱、是非功过，他皆视如烟云。在他身上，人生就是触底反弹、从头再来。

人们品味着他所种的橙子，一如品味他独特的人生，相信只要理想之火不熄，他还会有传奇，以深深之积淀，放熊熊之光焰。 王锋